因那马厩里的马匹品相拙劣,萧霁岚一路耽搁,到家时已是一周之后。
这是他头一回静下心来打量自己的家。正堂居于院落中央,两侧卧房分属父亲萧无央与姨娘。他母亲早逝,自小便住母亲留下的旧院,二哥的住处恰在对面。
父亲依旧如往常一般,不在府中。
回到昔日的练习场,将锁魂链随意搭在老槐树上,他才瞥见青石板上躺着一封书信,纸页间漫开淡淡的中草药香。
信上只寥寥七字:
“速来姑苏,去沈府。”
连落款署名都未曾留下……
这般没头没尾的话,除了父亲萧无央,旁人断不会如此。可他心底仍存着疑云——究竟出了何事?
骤然间,二哥猛地推开门,语速急促地冲他嚷嚷:
“父亲没了!就在你不知跑哪游荡的这几天,长安城一夜之间被烧得连石头墩子都不剩!最要命的是,长安府的人还在废墟里找到了沈府和萧府士兵的标识!唉,父亲也是糊涂,好端端的为啥要去招惹长安府的人!”
萧霁岚被他喷得满脸唾沫星子,只觉得头昏脑胀,单手撑着额头问道:“然后呢?你们就往南边逃了?”
“虽说咱们两府现在算中原势力,可祖上都是江南的,最擅长水战。本来都逃到长江边,准备渡江了,哪成想长安府那边也调来了五万水师,父亲就是在那场仗里没的。”
“哦,那我往南走。”萧霁岚悄悄攥紧了手中的信,语气平静地说。
他绝不相信父亲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世。从平日里父亲的言行举止便能看出,那人向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即便事有不逮,也定会为自己留好后路。
“哎,你不能往南!得跟我们去北方!听说北方冀州的陆府有的是钱,咱们去投靠他们,肯定能……”
“你是三岁孩童不成?‘自一代以来,萧、陆二府不合’,这话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背信弃义的事你倒做得挺熟练。”萧霁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二哥的妄想。
向来娇生惯养的二哥被当众打断,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着他——萧霁岚最厌恶的便是这种眼神。他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渐渐变得锐利,唇角也微微向下压着,冷声道:
“你们几时出发?”
“明早就走!”二哥故意加重语气,想让他难堪。
萧霁岚却丝毫未显失态,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社交式微笑,眼底却淬着寒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哥。
被他这么一看,二哥心里顿时发慌。他再清楚不过,自己是玩了十六年的闲散子弟,而萧霁岚对于他是实打实练了十六年的“狠角色”……
好在萧霁岚并未过多纠缠,朝身旁的侍女落寒招了招手,二人径直转身离去。
深夜——
“萧公子,为啥非要半夜出发啊?”落寒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几分抱怨问道。
她打小就陪在萧霁岚身边,如今即便萧霁岚开始与外界接触,她也不愿生分,说话依旧直来直去。
“深夜出发,方便纵火。”萧霁岚转过头,脸上绽开一抹灿烂的笑,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落寒这丫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一听有这般刺激的事,顿时来了精神:
“要我帮忙不?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她那副信誓旦旦、大义凛然的模样,惹得萧霁岚险些笑出声。他拍了拍落寒的肩膀,缓缓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丑时,一颗炽热的火星骤然扎进无边的黑雾里。它不似寻常火光那般柔和,反倒像一柄烧红的利刃,犀利地划破黑暗,光芒挣扎着向外绽放,照亮了周遭无数盘旋、翻滚的飞虫……
纵火者萧霁岚听着府里姨娘与二哥的惨叫声,满意地拍掉手上的灰尘,翻身上了一匹上等好马,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侍僮丁一紧随其后,萧霁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你的随身饰品,掉在火堆里了?”
丁一嗤笑一声:“我好好的饰品,为啥要掉火堆里?难道不能随身拿好?”
“是啊,怎么就不能拿好呢?”萧霁岚嘴角扯出的笑容里,满是嘲讽。
经萧霁岚这般暗示,丁一忽然回过神来。下午主子与二公子的对话,他都听在耳里。自己一个侍僮收拾行李时都不会丢三落四,更何况是训练有素的沈、萧二府士兵?如此看来,二哥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漏洞百出的谎言,长安城的事,定然另有隐情。
“不用瞎猜,是云南府干的。”萧霁岚淡淡开口。
丁一偏着脑袋,眼神里满是疑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曾在书中见过记载,多数毒虫的毒液都有特殊气味。而长安那场大火里,掺着的那股刺鼻气味,只可能来自云南特有的一种毒虫。”
身旁的丁一听完,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不瞒你说,长安城被烧的那个晚上,我也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萧霁岚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浅笑。
二人一路快马加鞭,只用了两天便抵达姑苏。
书中所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名不虚传。白墙黛瓦的屋舍依河而建,墙面带着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一条碧绿的河水如绸带般,静静穿过小镇,将天空的湛蓝、柳树的翠绿,还有屋舍的倒影,尽数揽入怀中。
沈府的气派远超想象,府中竟还融入了不少萧府的元素,见此情景,萧霁岚不禁撇了撇嘴。
进府之后,他径直见到了沈府的主人——沈彧,当即单膝跪地行礼:
“晚辈萧霁岚,拜见沈叔。”
沈彧望着少年那双灿若朝阳的清亮眼眸,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
“真好啊,跟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难道父亲与沈叔之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萧霁岚心中满是好奇,却不敢贸然追问。
“你往右边后方走,那里是给你准备的房间,待会儿我让长子沈烬过去见你。”
萧霁岚正准备起身,沈彧却又开口道:“从现在起,你继承无央的位置,你,就是萧府的老爷。”
啊?年少当家?不,是年少执掌一府。
不过新房间的布置倒是十分雅致,萧霁岚放松地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方才与沈彧的对话早已被他抛到脑后。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走了进来。
“唔?沈凌川?”萧霁岚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不由得瞪大眼睛。
“哎呦,别来无恙啊,萧霁岚。”沈凌川那张素来冰冷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就是沈府的长子沈烬?”
沈凌川显然很享受在自家府中做主的感觉,微微眯起眼睛,等着萧霁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沈兄”,或是“大哥”。
只可惜……
萧霁岚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沈叔不是让自己执掌萧府了吗?既然已是一府之主,论辈分,岂不是要比沈凌川高出一辈?
一想到这里,他看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沈凌川,拼命忍着笑意,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如今,可与你父亲是一辈人。”
这怎么可能?沈凌川正漫不经心地品着杯中“千寂声”——那是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形状酷似人耳的茶叶,一听这话,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出来,好不容易才僵硬地咽下去,剑眉紧紧皱起,用充满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萧霁岚。
“当然了,沈小主公。”
他故意将“公”字拖长音调,声音缓缓拂过沈凌川的耳廓,满是调侃的意味。
……
“你——”沈凌川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提起父亲让他来此的目的:
“如今天下大乱,北边有长安城被云南府一夜焚毁,南边有临安容府直接与周边盟友撕破脸,大打出手。咱们此前被长安府追击,早已元气大伤。若是现在还不抢占先机,最终只能被历史的潮流吞没。”
萧霁岚表面上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吃惊——沈凌川竟然也知道长安城的劫难是云南府所为,看来此人的能力,与自己不相上下。
既然水平相当,他可不愿在这场对话中处于被动,一个大胆的念头,顿时在他脑海中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