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0年,长安城的繁华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中心的永香楼更是独占鳌头。上元夜,烟火齐燃,雕梁画栋间,王侯将相、青楼头牌、文人雅士欢聚一堂,正待一夜笙歌,一晌贪欢。
烛火明灭中,萧霁岚一袭青色锦袍,黑发高束,立于两丈高的琉璃戏台上。手中“霓裳朱霞”剑翩若锦鲤游动,惹得台下赞叹声不绝。
“小公子,再来一出!若能博毓妃欢心,必有重赏!”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顺着声音望去,一位妆容雅致的女子端坐台下,与身旁喧闹失态的众人仿佛身处两个世界。萧霁岚挑眉一笑,眼眸明净,带着十六七岁少年特有的稚嫩与不羁。毓妃久居深宫,心早已被岁月磨成一潭死水,此刻对上这双眼,竟泛起一丝涟漪。
当众撩拨完毓妃,萧霁岚随手扯下灯盏上的紫绸缎披在肩头,更显耀眼。他嘴角噙着三分笑意,清亮的声音冲散周遭混浊酒气:
“既如此,在下便为这位红颜佳人,舞一曲‘惊鸿邀明月’,可好?”
话音未落,手中长剑高高抛起,红光交织青影,台下众人皆沉醉其中。
“外面的世界果然好!在家锁了十六年,总算能出来尽兴了!”他垂眸看着台下众人半梦半醒的迷离模样,在心底暗道。
萧霁岚绝非普通艺人,背景极大——他是许昌萧府的嫡系公子。台上的技艺也不是花架子,而是萧家亲传的实战招式,只不过被他舞得更具观赏性罢了。
正玩得尽兴,萧霁岚忽然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大脑瞬间清醒:是毒!还是云南毒虫身上的剧毒!他曾在书中见过记载!
未知的恐惧蔓延开来,他急忙冲台下大喊:“快走!”随即环顾四周,手肘一顶屏风借力,迅速向楼顶攀爬。
“轰——”不远处的静心亭骤然炸开,碎石“哗啦啦”落地,震得正抓着房梁的他耳膜生疼。更恐怖的是,外面火光冲天,窒息的闷热如浪潮般向永香楼涌来。
终于,萧霁岚攀到楼顶,暂时脱险。可楼下众人毫无应对突发事故的经验,像无头苍蝇般乱冲,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衣着鲜艳的身影被火光吞噬。
恐惧过后,孤独感再度袭来,正当他觉得孤立无援时,黯淡的眼眸突然亮了——对面楼顶竟也有个幸存者!虽火光模糊了视线,但能依稀看见对方修长的手指在向他挥动。
低头一看,大火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顺着墙壁往上爬。他只能赌一把,赌对面的人愿意配合他转移。
萧霁岚不知从哪摸出一条链子,一端拴在瓦当上,用力向对面抛去:
“接住!”
对面没有辜负他的赌注,接住链子后比了个OK的手势。萧霁岚抓着链子荡了过去,落地后开心地一拍对方肩膀:“这不就有生路了嘛!”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对方的脸——年龄与自己相仿,生得一副白玉琢就的骨相,清秀挺拔。换做平时,萧霁岚定会心生好感,可此刻却有些失望。比起眼前人,他更希望遇到个身材魁梧、眼神凶狠、最好脸上带疤的“同盟”,那样才更有安全感。
对面先开口了:“别看了,后面没有路。”
“啊?啊?”萧霁岚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误以为他在看身后。可“没路了”是什么意思?
他不信邪地目测了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下一秒便……信了。
“这么远?我的锁魂链根本够不到!喂,你什么意思?想置我于死地?”萧霁岚没好气地瞟了对方一眼。
“我以为你身上还有其他工具。”
这句话直白得让萧霁岚哑口无言。一阵死寂后,看着脚下越来越近的大火,他被迫打破僵局:
“你叫什么?”
“姓沈,字凌川。”
萧霁岚懵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字是什么。
他原是被锁在自家庭院十六年的五公子。虽与家人见面寥寥,但父亲萧无央每次见面,都会将萧府的一切传授给他。这十六年里,父亲说得最多的话便是:
骑马要练好,锁魂链要练好,星移步要练好……
嗯……要求挺高……
除了严格的父亲,家里还有处处针对他的姨娘和二哥。
将就过吧……
前些时日,父亲给了他一颗药,服下后竟然发现自己变得轻盈了许多,原来一些始终练不会的招数一下子全通了。最让他激动的是,父亲终于允许他走出庭院了!
顺着自己的心愿,他急不可耐地纵马高歌,踏遍繁花赶往长安,发誓要好好玩一场。
结果……玩得差点没命。
“完了,忘了取字了,在家里呆了十六年自己的身份都没有完善!”萧霁岚在脑海中搜索着从小到大读过的《诗经》《楚辞》,突然冒出个不成文的念头:“我把‘霁岚’当作字,父亲应该不会介意吧?”
于是他不拘小节地往楼顶柱子上一靠,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笃定地说:
“姓萧,字霁岚。”
说罢还挑了挑眉,凌乱的刘海与纤长浓密的睫毛缠在一起,根据灾难发生前长安城女子们看他的眼神,感受到自己仿佛还挺受欢迎。
唉?
不对啊?沈凌川好像是男的!
唉唉?
“萧霁岚,别在这等死。”沈凌川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臆想。
萧霁岚无所谓地摇摇头,指了指脚下:“慌什么?你没看见火势减弱了吗?”
他走近一步,眯起眼睛,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沈凌川注视着他瞳孔里闪烁的玩世不恭的火光,微微皱眉。紧接着,萧霁岚又道:
“想走吗?”
沈凌川静静等着他说出办法。
下一秒,萧霁岚半跪在地,从包里翻出那条紫绸缎,将水壶里仅剩的水全部泼上去,又掏出一个香囊,把里面的粉末撒在绸缎上——他的包瞬间空了大半。他收起包,将紫绸缎递给沈凌川。
“这是……”沈凌川正疑惑为何这方法只能供一人使用,萧霁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震惊不已:
“锁魂链也给你,你抓着链子跳下去。放心,香囊里的东西能破解下面火中的毒药。听你口音也是中原人,跳下去后就一直往南跑——回家。”
“你呢?”沈凌川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错愕。他向来矜持,几乎从未如此主动又莽撞地关心过别人。
“你管我?”
见沈凌川低着头没反应,萧霁岚故作轻松地安慰:“我读的书多,连玄学都略知一二。前几年还连续拜神拜佛,命好!”
“等我落地,你再跳。”沈凌川声音低沉,“我在下面给你发信号,刚才我看见纵火的反贼了,他们让火势减弱,恐怕这城里已经没有生还者了。”
“唉?我下去干嘛?送死吗?”萧霁岚一脸无奈。
……
“我接你。”
这句话让萧霁岚表情变得古怪,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淡淡道:“行吧,要是接不住,你就闪开点,别到时候同归于尽。”
沈凌川如大鸟般披着紫绸缎一跃而下。萧霁岚坐在楼顶,单手撑地,略带享受地听着绸缎受阻力时“呼啦啦”的声响,嘴角毫无负担地向上扬起。
沈凌川落地后,紧接着传来一声刀响,萧霁岚的心脏骤然缩紧。刀声过后,是反贼汇报战绩的声音:
“老大,没人了,刚才都搜过了!”
“好——灭火!”
泼水声随即响起,萧霁岚四周的灼烧感渐渐减弱。他刚想躺在楼顶休息,脑子里却莫名蹦出沈凌川的安危。
“长得这么好看,可别就这么没了……”
话还没说完,楼下的紫绸缎突然舞动起来。萧霁岚猛地坐起,站在楼顶边缘计算跳落角度。片刻后,他不再犹豫,义无反顾地扑向楼下的沈凌川——他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
果然,他运气极好,精准地摔在一张用紫绸缎铺就的网上。爬起来后,萧霁岚当即给身旁注视着他的沈凌川竖了个大拇指:
“真聪明。”
沈凌川略带骄傲地扬起刀削般的下巴。天已破晓,灰蒙蒙的废墟衬得两人格外鲜明。萧霁岚再次打量沈凌川的脸——没了火光干扰,没了汗水糊眼,这张脸竟标准得挑不出一点瑕疵。书中对美男子的所有描写,仿佛都是照着他刻的,不,是他照着美男子的模样长的。
一绺头发从额前松散垂下,遮住萧霁岚半只眼睛:
“刚才我看见你口袋里有梳子,借我用用。”
“那是给我未来夫人的定情信物。”沈凌川白了他一眼。
“你也太不珍惜了,明明有包还揣在口袋里。”萧霁岚一本正经地反驳。
“因为我不喜欢。”
“那给我吧。”趁沈凌川发呆,萧霁岚飞快从他口袋里摸出梳子,一边梳头一边喃喃:
“不喜欢定什么情啊……”
见沈凌川沉默不语,便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自信明艳B格拉满的笑容配上洒脱狂傲不知天地礼节的站姿,沈凌川的内心轻微荡漾--他根本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如此自由自在的鸟儿。
可下一秒,这只“鸟儿”的发带就被扯断了。
“鸟儿”看向沈凌川的眼神满是期待:
“沈兄,你披着头发行不行?我总把头发扎着,都定型了。再说,沈兄长的这么好看,披头发也不会毁容。”
嘿,不知不觉间已经称兄道弟了。
沈凌川看着他坦然自若的模样,竟鬼使神差地把发绳递了过去。
等萧霁岚扎好马尾,沈凌川便与他肩并肩向南走。一路上,沈凌川不知道,身旁的人正在内心纠结——用了沈凌川的定情梳子,还毫无尴尬地用了他的发带,一向自命不凡的萧霁岚,此刻竟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厚颜无耻。”沈凌川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扎心的话。
好吧,被人点出来了,不用内耗了……
一路无话,直到走出这片已成废墟的长安城。他们从城外马厩牵来两匹马,挥手道别。
远方山河作背景,少年们尚不知,自己即将成为乱世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盛世是别人的日常,却是他们永远无法触及的梦。
“沈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