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坐拥六十万兵力,萧霁岚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沈凌川望着眼前人胸有成竹的模样,竟失神了一瞬。下一秒,他强压下心底的波澜,故作镇定地晃了晃手中茶盏,身子微微前倾,等着听他的理由——
理由其实很简单:姑苏沈府眼下正被金陵府与临安容府两大势力夹在中间。临安容府正与昔日盟友打的如火如荼、气势汹汹;反观金陵府,这十年来倒一直安分佛系,只是……
沈府仅二十万兵力,要对抗对方六十万大军,这胜算未免也太悬了些……
萧霁岚本就没打算多费口舌。毕竟他攻打金陵的计划要用到萧府的一些私藏资源,不愿同刚建立起交情的沈凌川多做商量,只干脆利落地给了个结果:
“相信我。”
他的眼眸依旧亮得惊人,睫毛伴着扬起的笑意轻轻颤动。沈凌川望着这副模样的他,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起身作罢,转身离开。
沈凌川前脚刚走,一直默不作声的落寒便开了口:“萧公子的战略,我是绝对信得过的。不过,我想跟你问件别的事。”
一旁的丁一偷偷斜睨着这位“女煞神”。他至今记得,萧霁岚纵火那晚,分明是把落寒绑在树上当替罪羊,本以为她定然活不成了,没成想这丫头竟不知把罪责推到了哪个倒霉鬼身上,还独自骑着马,千里迢迢、如同奇迹般赶到了姑苏。自那以后,丁一对落寒便只剩敬畏,半分不敢招惹。
萧霁岚没留意到丁一的小心思,脸上勾起一抹轻佻的笑,用那种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语气对落寒说:
“沈凌川心高气傲得很,你确定能拿下他?”
被戳破心思的落寒掩嘴轻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晃着萧霁岚的手臂撒起娇来:
“帮帮我嘛!他长得那么标致,我心动不是很正常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霁岚察觉到这点,立刻收敛起脸上的轻佻,一把甩开落寒的手,抓起沈府最高级别的玉牌——这玉牌本在萧无央手中,自他下落不明后,沈彧便转交给了萧霁岚——毫不客气地别在腰间,道:
“办事去了,再见。”
说罢,只留下一道清瘦的背影,径直离去。
驿站——
萧霁岚拍醒了正在打盹的站丁,同时亮出了沈府那枚最高级别的玉牌。站丁揉着朦胧的睡眼,见眼前人衣着气度都透着股官派头,再定睛看清那玉牌,顿时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地询问:
“官大爷,有什么需要小的效劳的吗?”
这声“官大爷”听得萧霁岚有些膈应——他暗自腹诽:自己有这么老吗?面上却依旧严肃道:
“把所有来自金陵的信件,都给我拿过来。”
他攻打金陵的计划,第一步便是要进入城内。若直接跟守城士兵硬碰硬,显然行不通;想要进城,无非两种办法:要么持有通行证件,要么是城内居民的亲友前来相聚。思来想去,也只有从信件上找突破口最为稳妥。
这无疑是件麻烦事——他要找的,必须是城内人写给未曾谋面的远方亲友的信,这样才方便乔装混入。萧霁岚抱着一堆信纸,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一张张翻找。更糟的是,沈彧给他的公服版型偏窄肩宽腰,没坐一会儿,肩膀就被硌得生疼。无奈之下,他只好躺下,对着月光继续翻看。少年习惯性地把修长的腿翘在柱子上,那副随意的模样,看得渐渐清醒的站丁一愣一愣的:
“小伙子这么年轻,就能得沈大人青睐,真是好厉害啊!”
熬了整整三天三夜,萧霁岚终于在几百封信件里,找到了一封还算满意的——那是一位金陵诗人,写给文坛上认识却未曾谋面的好友的信。这下,他总算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回去先好好歇上几天了。
刚踏进屋门,落寒便翩然上前迎接。而屋内的凳子上,竟还坐着沈凌川。看他眼下淡淡的乌青,想必也没睡好。萧霁岚没多想,随手丢给他一瓶药膏,倚在床边,笑着调侃:
“沈小主公这还没正式上位呢,就已经忙得这么累了?”
沈凌川强压下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单手扶额,竭力维持着惯有的冰山脸:
“你快去休息,别耽误了正事。”
从他坦然无波的语气里,萧霁岚一眼就看出,他和落寒之间压根没发生什么。他不禁冲落寒苦笑了一下,连沈凌川为何会在这里都没心思追问,一歪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伴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浣衣声,萧霁岚带着那封信,动身前往金陵城——他必须赶在收信人之前抵达,因为信中约定,收信人七日后才会来此。
少年扬鞭催马,衣袂在风中微微卷起,鞍旁的剑鞘与酒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路行经杏花满径的青石板路,五日后,终于抵达金陵城门前。
守城的几名士兵见萧霁岚这副“自来熟”的陌生面孔,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立刻摆出警惕的架势——虽说萧霁岚生着一双眼角永远上翘的狐狸眼,模样讨喜,但对可疑人员进城视而不见可是重罪,更何况这人压根没主动出示通行证件。
可萧霁岚完全无视了他们戒备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就在士兵们对着信件翻来覆去,试图找出破绽时,一个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忽然传来:
“王兄,你可算来了!哎呦,快让我瞧瞧你长啥样!”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显然是跑了许久才赶来。
其实来之前,萧霁岚特意留了个心眼——他把脸涂黑了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普通人家的子弟。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气质还是让来人眼前一亮:
“王兄看着可真年轻啊!”
“嗯。”萧霁岚只轻轻应了一声。
来人皱了下眉头,似乎有些不满他的疏离——他哪里知道,萧霁岚是怕话说多了露馅,才故意装出这副生分的模样。来人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扑面而来:
“叫我刘弟就成!”说着,又大大咧咧地朝守城士兵摆了摆手,“这是我朋友,刚从外地来,各位官爷多担待!”
萧霁岚勾起一抹得逞后不易察觉的坏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刘弟啊,咱俩在文坛上也算是惺惺相惜的两颗星。不如就去你家坐坐,好好聊聊诗词歌赋,如何?”
他素来博览群书,说话总能融会贯通,更清楚不同的人爱听什么话。不过寥寥几句,就哄得刘弟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给他。
既然轻松骗过了守城士兵,接下来,就得想办法解决掉刘弟了。
刘弟家是做买卖的,常年只有他一个人住。此时,他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忙着准备酒菜。萧霁岚坐在饭桌旁,用余光扫视着四周,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能解决刘弟的方案,可都觉得太过麻烦——他没那么多时间耗着。忽然,他身下的石凳随着身子的晃动轻轻挪了一下。察觉到这一点,萧霁岚灵光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浮现。
桌上的饭菜算不上丰盛,最引人注目的,是摆在正中央的一大罐酒——散发的酒气,与刘弟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显然他是个嗜酒之人。萧霁岚暗自思忖着。
“干杯!为了咱们这安稳日子!”刘弟兴致勃勃地高举酒杯。
“安稳日子”这五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萧霁岚一下。他转头望向纸糊的窗户,窗外映着居民们模糊的身影。正值正午,大家穿梭在各家饭店之间,一派热闹祥和——他们的生活,无疑是安稳的。可再过几天,若是他攻打金陵的计划成功,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恐怕都会沦为刀下亡魂;眼前这些热闹的亭台楼阁,也定会化为一片废墟……还有眼前这个热情爽朗的刘弟……
金陵城,终究是要攻打的。但他必须想个更周全的办法——绝不能让百姓们葬身于此。
一时想不出对策,萧霁岚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刘弟身上。他觉得,解决完刘弟后,去见的那个人,或许会有办法。
萧霁岚不喝酒,刘弟只好殷勤地给他倒了几杯好茶。
陪着刘弟喝了十几杯后,刘弟已经昏昏沉沉的了:
“王兄……你怎么……怎么变成四个了……”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萧霁岚故意装作喝多了的样子,身子一歪,石凳“吱呀”一声晃了晃,随即“咚”地倒在地上。刘弟一听这动静,摇摇晃晃的身子猛地一颤,连忙凑过来扶他:
“哎呀,忘了跟王兄说了!我这石凳是能移动的!来来来,我扶你起来!”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胡乱地在空气中抓着。萧霁岚掩嘴偷笑,宽大的衣袖里,一包迷药顺势洒进了刘弟还没喝完的酒壶里。待石凳被扶起来后,刘弟的兴致依旧没减,又多喝了几杯。不出萧霁岚所料,没过一会儿,他便“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得罪了。”萧霁岚对着他的背影,微微拱手。
踏出刘家大门,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街上的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朱楼画阁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浮光跃金,一派繁华。萧霁岚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没人察觉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正朝着金陵城的一处禁区走去。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可萧霁岚却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第六感尖锐地提醒着他——有危险!
他下意识地蹬腿跃起,稳稳落在一家饭店的瓦当上……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支冷箭“嗖”地飞过,射向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萧霁岚捋开额前的碎发,目光落在那支深深插在稻草堆里的箭上。以他的见识,一眼便看出这箭的射程并不远。可对方偏偏选了个射程范围内只有他一人的时机动手,显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接连越过几家铺子,最终躲进了金陵城最有名的瓦舍。他随手捡起一套戏服换上,用清水洗净了脸上的炭灰,瞬间与刚才判若两人。躲在屏风后,萧霁岚试探着举起一个稻草人头模型——“嗖”的一声,冷箭径直穿透了稻草人的眉心。
阴魂不散!萧霁岚暗自咬牙。
他的衣襟已被汗水浸湿,勾勒出清瘦的锁骨线条。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可心底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到底是谁想害他?那人绝不简单!刚才他跃过楼阁铺子时,用的是父亲萧无央亲传的“星移步”——这套步法杂乱无章,既能近身缠斗,又能快速拉开距离,寻常人根本无法捕捉他的身形。他一直以为,除了萧家人,几乎没人能破解这套步法。
几乎……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又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萧霁岚捡起地上的箭矢,箭杆上刻着“雪倾天河”四个字,字体隽秀雅致,却不像是正规铺子里刻的,倒像是对方亲手所刻。
如此文静的字,却藏着这般浓重的杀心——萧霁岚实在无法将这两者联系在同一个人身上。
逃,他自然是逃得掉的。萧霁岚将锁魂链紧紧缠在腰间,另一端牢牢绑在瓦舍的露天楼顶上。由于穿着戏服,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要上台表演,没人多加留意。他从三楼一跃而下,借着锁魂链的拉力,狠狠荡出很远。铁链勒在腰间,一阵尖锐的疼痛直钻心脏,可他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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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南侧的古柏旁,一名头戴斗笠、身形颀长的男子望了许久,也没看到想见的身影。他脸色难看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坐下,手中虚握着一支刻有“雪倾天河”的短箭——第一次策划除掉萧霁岚,终究还是失败了。没错,他早就知道萧霁岚的名字。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一道穿着戏服的身影高高掠过眼前——那身形,他再熟悉不过了。
“两代人长得真是有**分像,只不过这一个,更秀气些。”
男子再次拉开长弓,箭头稳稳对准那道身影——
“临安容府二公子容雪斩,近来可好啊?”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琢磨不透的笑意。
容雪斩听见对方精准地叫出自己的身份,脊背骤然一凉。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害怕?他随即扬起一抹自嘲的笑,眼神瞬间变得狠戾:
“谁?”
他动了动嘴唇,缓缓转过头。看清来人的模样后,嘴角的笑容变得越发古怪。
来人倚树而立,天青色的袍袖垂落下来,像天边的云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等待容雪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出一个解释。
“沈烬沈凌川,没想到你还有闲心来这里。”容雪斩语气不善地说。
沈凌川嘴角牵起一丝矜持的笑意:
“容府的事,我没兴趣管;你擅自加入‘凛舟会’这个□□,我也可以帮你保密。不过,你最好别再动萧霁岚——他跟你有什么仇怨,我不清楚,但如今他是沈府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关乎沈府的利益。”
其实,沈凌川故意扭曲了说辞。他这般护着萧霁岚,并非是为了沈府,而是因为父亲沈彧曾跟他说过的一番话……
他与容雪斩的关系,一直很别扭。沈、容二府在盛世之时,来往本就密切。记得当年他去容府学习,曾亲眼看见容雪斩从临安“凛舟会”——那个组织严密的□□里出来。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在规矩森严的容府,本是要当场处死的。可沈凌川向来厌恶这种,没打算多管;容雪斩也收敛了些,两人渐渐便没了来往。
容雪斩见沈凌川对自己没太多戒备,又往前凑了几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认识萧霁岚吗?不瞒你说,那萧霁岚,在家被锁了整整十六年。”
这句话让沈凌川瞳孔骤缩,背在身后的双手默默绞紧,目光锐利地盯着容雪斩,试图看穿他的真实动机。
“他能来到你们沈府,全靠一封信——而那送信人,是我安插在他父亲萧无央身边的奸细。哦,萧无央既然已经死了,他当年留给我的阴影,自然该由他儿子来还。”容雪斩一提到萧无央,脸上瞬间蒙上一层寒霜,又补充道,“萧霁岚的一切,我几乎了如指掌。这次没成功,我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开始,沈凌川对容雪斩的所作所为还有些茫然。可容雪斩这番话,却让他心底的一团迷雾瞬间散去,化作一柄锋利的矛头,毫不犹豫地指向了眼前人。他那张素来矜持的面庞下,缓缓笼上一层阴冷:
“你难道就没有在意的人吗?”
说罢,他的目光带着几分玩味,落在容雪斩手中短箭上的“雪倾天河”四个字上——
容雪斩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依旧双手抱臂,摆出一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模样。
“据我所知,你在意的那个人,最近也来金陵城了吧?我见过她。只要你敢动萧霁岚一根手指头,我就让她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容雪斩的从容,在这一刻轰然崩裂。额角骤然沁出细密的汗珠,先前虚握短箭的手指猛地攥紧,箭头狠狠指向沈凌川的胸口:
“你不准碰她!”
他的声音带着狼狈的颤抖。身为容府二公子,他本就注定与府主之位无缘,从小便破罐子破摔。虽说天资聪颖,可凡是离经叛道的事,他几乎都做过;没做过的,也在计划着将来去做。唯独沈凌川口中的“她”,是容雪斩唯一的软肋。
此次前往金陵城,想要杀掉萧霁岚只是一个次要的,主要的目的是与‘凛舟会’的头目见面--听说那头目最近也来金陵城了,好赶快熟悉一下,稳定自己在□□中的地位,当然,这个目的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包括“她”。
“咱们这次都给对方留一个面子,我们都有所在意的人,只不过你所在意的人有那么多自保手段吗?”沈凌川感受到这次他又赢的很彻底,语气中按捺不住的嘲讽。
“荣府的舞者--地位应该不高吧。”他道。
容雪斩握着箭的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语气无奈:
“行,我不招惹萧霁岚。”
每一个字都仿佛要被他咬碎。
他的承诺,沈凌川并没有多相信,但还是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衣袂翻飞的背影。
他俩的这次对话,萧霁岚一无所知,在金陵城的澄澈天空下,也不知自己的未来越来越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