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偏就是很不巧。从兰芳院去藏书楼,妙善又撞上了宝少爷。
确切来讲,是被撞上。
谢宝明刚刚被母亲骂了一通,心里正不爽,走得飞快,从妙善右手边的一处海棠门穿出来,斜刺里把她撞个措手不及。
妙善躲得晚了,被撞得直接跌在地上。谢宝明也狼狈地倒地。
他的小厮惊叫一声,冲上来,和碧月两个人一左一右就要扶他。
“起开!”
他似乎有些恼,猛的一下把小厮的手打开:“你说要你有什么用!”
那小厮露出讨饶的笑:“爷说的是,奴才没用,您看看摔疼没有。”
谢宝明把他的手又狠狠打退两回,骂了几句,发泄够了,才半推半就地起了身,由小厮弯腰替他把衣服上的尘土掸掉。
“叫什么大夫,我还没娇贵到那地步。”他笑骂。
等消了气,才想起自己还撞了一个人。
此时妙善才终于被碧月扶了起来。
碧月是大少爷跟前的人,原本就和二房不对付,见也不客气,屈膝一礼:“宝少爷没事就好,奴婢们急着复命,可否先告退?”
“告退?”谢宝明顿时不高兴了,“哪个允许你走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哥跟前的碧月姑娘啊。”他看清了人,讥讽道,“难怪这样骄横呢。”
碧月心里恼恨,但也不得不敷衍:“三少爷说笑了,奴婢只是急着去藏书楼向大公子复命,并不是有心的。”
谢宝明才因为比不过长房大哥而被母亲训了一顿,闻言怒意更甚:“什么复命,复的什么命?我倒不晓得咱们府里竟有把主子撞倒了,拔腿就走的道理?”
他挑挑眉,指着碧月阴阳怪气:“这就是大哥身边人的规矩吗?”
“你!”碧月气急。
妙善不想与谢宝明做无谓的纠缠,直接道歉:“是奴婢们莽撞,还请三少爷恕罪。”
见有人服软,且还是个没见过的清秀丫头,谢宝明怒意稍稍退去,又额外生出股蠢蠢欲动来。
他上前两步,靠近了些,调笑道:“你这丫头倒比碧月懂事。怎么,这么着急,瞧瞧,手都破了?急着去做什么?”
语气轻浮,又油滑。
妙善拧着眉,心中厌烦:又是这样,无外乎又是那一套。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契已经不在国公府了。要她像第一回那样一边躲一边好言相劝?
做梦!她不伺候了!
妙善倒退两步,躲开谢宝明伸过来的手,又对正气恼的碧月提醒:“姐姐,大公子和贵人还在前头,误了时辰恐怕不好交代。”
这话正戳中碧月心中隐忧。
原本在兰芳院就已经耽搁了,如果继续纠缠下去,让那贵人等久了……
想到这里,碧月瞬间做出取舍,果断道:“奴婢们告退了。”
说完,拉着妙善的衣袖,转身便欲走。
谢宝明没料到两人竟敢如此无视自己,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拽住离自己更近些的妙善,怒骂道:“主子的话都听不明白了?谁允许你们走的?”
妙善原本摔倒时就撞到了胳膊,此刻被他狠狠拽住,顿时吃痛。
她想甩开,却怎么也甩不脱。
谢宝明仿佛吃准了两个丫鬟不敢反抗,一手拽着妙善,另一手就要往妙善脸上摸过去,态度放肆:“大哥身边的又怎么样,他还能为个丫鬟和自己兄弟翻脸?碧月动不得,你还不行吗?今日我就把你带回去。”
话中竟有淫邪之意。
“三少爷!”碧月也被他惊到了。
从前是听说二房这位宝少爷荒唐,却不想,竟荒唐到如此地步。
这可是贵人点名要的丫鬟!
妙善也未料到才十五岁的谢宝明竟有如此龌龊念头,也没料到自己的不顺从竟挑起了他的逆反。
只是做都做了,也不必后悔了。
何况真顺从又如何呢?头一回自己忍气吞声被他调戏,还不是反被他推卸说是主动勾引以至于惨死?
既然恩报了,不妨仇也报了吧!
妙善躲开他摸自己脸的手,正欲反手一个巴掌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
“你刚刚说,你要对我的丫鬟做什么?”
妙善飞快把巴掌缩了回来。
--
只见一名身穿深青色团花道袍的男子正立在月洞门下,身后跟着谢宇清、锦霞和四个陌生侍从。
那四个侍从,两个身形挺拔腰间挎刀,两个面白无须一看就是宦官。
看明了情况,又看清当先那人冷如冰霜的面色。谢宝明顿时吓得一激灵,拽着妙善的手不自觉地放下了,甚至还撇清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他几乎瞬间就猜出了说话人的身份。
今天为何他会被母亲一顿臭骂?
还不是因为谢宇清请来了七皇子,攀附上了皇家,为世子之位的争夺更增添了胜算?
眼下可好,不仅他再攀附没了戏,还当面被撞见如此丑事。
他不由瞪了碧月一眼:定是这贱婢故意激怒!为她主子做局害他!
“七殿下恕罪,是她们二人撞了我,我只是想让人教教她规矩。”
谢宝明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还试图挽救一二。
“殿下跟前,也敢自称我?”一个年轻宦官厉声斥道。
谢宝明被他严厉的声调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起来:“这……是是,是她们二人撞了学生……不不不,草民。”
然而这回结果更坏,竟是七皇子亲自开口。
他语调冰冷,面色更是仿佛带着化不开的寒霜:“你是说,是你把我新收的丫鬟撞了,还欲对她无礼?”
“殿下,草民绝无此意啊!”谢宝明连声否认。
他想不明白,这两个丫鬟明明穿着国公府的服制,怎么又成了七殿下的人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李珵快步向前,走到那被他撞倒的丫头跟前,伸手把她蜷缩着的手掌展开,竟是直接查看起了伤势。
--
众人一时惊得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妙善更是无所适从。
她原本是想着,把人打了之后,她就立刻拉着碧月走。到时候和碧月路上对好了口供,谢宝明能奈她何?了不起就演一出三贞九烈,再不济也就是一死而已!
谁能想到,这当口会忽然来人呢?
还是一个皇子。
突然从天而降,为着她,把宝少爷狠狠一顿训,然后直接过来,抓着她的手要给她看伤口?
她何德何能?
怕是发梦都没有这样的。
手上传来陌生异性的体温,鼻尖似乎还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他身上的,又仿佛那只是熏衣裳留下的幽香。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低头看自己的手。
摔倒的时候蹭破了手掌,正往外面微微渗血,伤口里还嵌了些沙砾,同血肉模糊在一处。
再往下看,腿也摔伤了,褶裙都蹭破了一处,露出毛刺刺的布料纹路。
李珵看过了伤势,放开妙善的手,转头看向谢宝明,训斥道:“撞了别人不说道歉,竟还起了此等龌龊心思……国公府好规矩,谢侍郎好家教!”
谢宝明被他看得简直要打哆嗦:可了不得,这位竟连他爹都一块儿骂了,看来今日被母亲训一顿都是轻的,回去了怕不是得屁股开花。
他立马跪倒,连声认错:“草民错了,再不敢了。”
谢宇清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在一旁半真半假地求情:“三弟莽撞,还请七殿下宽恕一二。”
李珵似乎是觉得看他们两眼都是浪费时间,转头就问妙善:“腿疼吗?还能走吗?”
妙善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立马摇头:“不疼了,能走的。”
李珵盯着她,显然不是很相信。
他挥了挥手,把自己的随从叫了一个过来。
--
妙善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一行人往国公府大门走过去。
李珵走在最前面,妙善仅次其后。
斥责宝少爷的叫做飞泉的年轻宦官扶着她,李珵的另外三个随从也围拢着她。在她后面,还跟着恭恭敬敬的一群人。
具体人员有:谢宇清、谢宝明、碧月、锦霞和谢宝明的一个小厮。
同时谢大公子在后面道歉,说是惊扰了七殿下雅兴、定会好好管教三弟云云。
李珵一概没有理会。
他的随从们也没一个搭话的。
妙善只觉得气氛冷得简直快要结冰。
到了国公府门外,便有一辆宽敞的马车在等着了。
李珵临走时连一句道别之语都没留,直接就进了车厢里。
妙善还在犹豫自己是跟着马车走还是怎么的时候,直接就被飞泉搀扶着,送进了车厢中。
年纪略大的宦官留到最后。
妙善听到他在车厢外与谢宇清告辞:“殿下还有事,谢公子留步。”
然后连回复都没有听,直接就登了车。
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国公府。
车厢里,李珵坐在上位,妙善居左,飞泉在她边上,年长的宦官在对面。
车夫御马很稳当,马车平稳向前。
妙善坐在位置上,默不作声,心里已经开始组织说辞了。
国公府中和谢宝明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便必然是要解释清楚的。
然而怎么说,却有十足可腾挪的空间: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净?又要如何措辞?她既不能将谢宝明形容得太过无耻,显得自己转头就背弃了国公府这个旧主,又不能言辞太含糊,留下一切源于自己行为不检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