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坐落于三山巷,也许是此地富贵,闲人少至,也或许来往的人见了车旁带刀的侍卫,并不敢喧闹,因此一路十分清净。
妙善规规矩矩坐在马车上,耳边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
飞泉与另一个年长宦官是伺候惯了的,并不多言,一个倒了茶水点上熏香,一个将从国公府带来的书册摆在桌上。做完了,便垂首坐着,恭听吩咐。
而她的新主子李珵,从上车后便一言不发,似乎正想着什么,有些出神的样子。
妙善早已经来回排了几遍腹稿,只等李珵一问便能全盘倒出。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开过口。
于是妙善只能一颗心悬着,在这样的沉默中煎熬起来。正越发胡思乱想着,车上唯一的主子忽然有了动作。
李珵看向年长宦官,道:“去沈兴明家。”
那宦官随即将车帘掀开一角,往外头吩咐了下去。
他又指了指妙善,对飞泉道:“给她清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飞泉也应了是,从车厢壁柜里取了东西,让妙善手掌朝上,隔着块帕子捧住,另一手持镊,一点点将砂砾清出。
妙善也轻声向李珵道谢。
李珵最后看向妙善:“你不是宫女,无召不得入宫,之后就先暂住在沈家吧,好好养伤。”
妙善乖乖应是。
原以为接下来就该问谢宝明的事了,她也做好了准备。
然而,李珵却仿佛对在这件事并无兴趣,只问:“你先前说,你原本不是国公府的,那你之前在何处?家住哪里?可还有亲人?”
妙善只能压下念头,老实回答:“奴婢是珞县人,家里靠给人佃田为生,后来父母都去世了。家里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正好有个邻居是做牙婆的,就托了她,进了国公府。”
其实细说起来,中间还另有许多曲折,只是也不必在贵人面前提及了。
“那么,想必妙善也不是你的本名了?”李珵一副想要把她来历出身问清楚的架势,“你原本叫什么?”
原本叫什么……
妙善被他一问,愣了愣:“奴婢……奴婢本姓庄,并没有什么正经名字,只是爹娘丫头、宝儿浑叫着罢了。”
两个久违的称呼出口,妙善也难免恍惚:从前虽穷,却也有爹娘疼爱,搂在怀里丫头宝儿地叫着时,便是吃糠咽菜也觉甜,可如今呢?
自从卖身做了奴婢,爹娘的样子她早已经不敢再回忆了。
李珵见她眼圈发红,也不继续问了,只默不作声地移开眼,从小桌上取了茶盏,送到自己唇边喝起茶来。
一时沉默。
妙善也念他体恤,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很快压住了泪意,转而对李珵恭敬道:“而今做了殿下的奴婢,还请殿下赐名。”
李珵看她一眼,方沉吟道:“国公府给你取名妙善,你又本姓庄,这是佛缘,也算难得。我一向不爱给人改名字,你若没有什么想法,就还这么叫吧。”
妙善点头应是,却还有些疑惑。
李珵见她不解,看向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年长宦官:“长岚。”
长岚看着二十岁许,气度沉稳,若非面白无须,倒像个年轻文士。
被李珵点到,他便微笑着朝妙善解释:“佛家传入时,曾流传一故事,称观音菩萨本是兴林国妙庄王三女,名妙善,又尊称三公主、三皇姑。后民间穿凿附会,以其父之名为姓,传为庄姓。”
这是妙善从未听过的说法,她有些不自然:“是我见识短浅,倒冒犯了。”
长岚摇摇头,语带宽慰:“这不算什么,前朝也有法号妙善的禅师。何况佛教刚刚传入时,菩萨乃是男身,妙善的故事,不过是民间传说罢了。”
妙善听了,也放下了忐忑:“那就好。”
这时,李珵却突然发问了:“是四小姐为你取的名吗?”
他面色平静,似乎只是随意提问。
然而妙善却瞬间警醒起来,她垂下眼,作出回忆状:“倒不是四小姐,是奴婢刚进国公府时,负责买人教规矩的洪妈妈起的。卖身的大多是穷苦人,名字多有不雅,不好直接带到主子们面前,便都是她取的名。”
一边说,她一边悄悄看李珵的神情。
她怀疑的是,李珵到国公府的时机如此凑巧,谢宇清又如此殷勤备至,或许四小姐正是预备选给李珵做皇子妃的。是四小姐不愿嫁,才最终酿成了祸事。
而李珵在藏书楼里的表现,分明又是对国公府与四小姐有疑的样子。若不然,自己平平无奇,怎么会惹来他的注意?
然而任她仔细观察,李珵却只垂着眼,不时啜一口茶水。浓密的长睫掩住了他眸光的变换,连面容都在茶水氤氲的热气之后若隐若现。
叫人看不出喜怒。
她也只得继续补充:“与我一起的,还有妙云、巧慧等等,想是凑巧了吧。”
李珵不置可否,只点点头,然后又很快接着问起她在国公府的经历。
妙善便将她在国公府如何学了两个月规矩,进了兰芳院做的什么活儿,与哪些人相熟等等都一一解答。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要追问两句。
一问一答讲了许久。
直到飞泉都已经把她的伤口处理得妥妥当当了,李珵才轻轻“唔”了一声,结束了对她身份来历的询问。
妙善已经讲得口干舌燥,把自己在国公府的经历倒了个干净。
她越答越疑惑:若是疑心四小姐以佛邀名,便不该问自己的出身来历;若是考察自己的品性为人以便分派差事,又偏偏对自己与谢宝明的冲突只字不提。
实在是古怪得很。
正纳闷他的用意,却见李珵已把手中的茶杯放在小桌上,注视着她,犹如告诫一般道:“往后切莫如此冲动。”
冷不丁的一句话。
妙善僵住了。
她缓缓抬头去看,只见一双眼眸深深,如寒潭幽幽,定定注视着自己,仿佛已看穿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妙善一时为他神情所摄,呆呆地看着,眼见着他嘴唇一张一合,最终吐出了一句话:
“真把他打了,你也落不到好下场。”
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妙善悚然而惊。
他看到了!
李珵看到她那没打出去的一巴掌了!
都不必她费心编了,直接被看了个正着。
一个做奴婢的,却动了扇主子巴掌的念头。往小了说是不服管教,往大了说就是狂悖犯上?
天家宫苑,皇子近侧,能容得下她一个悖逆的奴婢?
她那点在谢宝明跟前反抗的勇气,在巍巍皇权面前一下子泄光了。若不是在马车上活动不开,她觉得自己能噗通一声就跪下。
妙善嘴唇颤抖:“奴婢……”
她有些眩晕,声音细若蚊蝇,甚至觉得嗓子眼里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自己恐怕又得再死一遭了!
却不晓得这一回还能不能再活过来?若有机会,这一巴掌她是绝不动念头了!
然而李珵的声音却响起了:“若有下回……哦,应当也不会有下回。你不用急着和人打起来,只管搬出我的名头。”
风轻云淡的语调。
妙善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艰涩地开口,确认道:“您说、什么?”
她睁大眼睛看他:李珵姿态放松,后背倚着软靠,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怒色,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继续道:“我的人,要打要骂,都得我先点头。你只管这么说,我看哪个敢动手。”
他面无表情,眉眼锐利,任谁见了都得先怵三分。然而此刻看在妙善眼里,却觉得他竟比供在庙里金光辉煌的菩萨还要慈悲。
李珵又问:“可听明白了?”
“奴婢明白了。”妙善连忙点头,生怕李珵看不真切,末了又觉得不够诚恳,紧接着补了一句,“殿下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哦?没齿难忘?”
李珵轻轻笑了一声,但笑容很快便又敛去了。他看着妙善,神色莫名:“你若真有心,便先在沈家把伤养好,早日痊愈,这便是替我办的第一件事了。”
妙善刚刚死里逃生,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立刻连声应是。
李珵静静看着,眸光深深,不着痕迹地打量妙善。
此时马车已经慢慢驶入街市,外头人声吵嚷,商贩叫卖声与孩童嬉闹声被风送进来。这风亦吹起车围,将阳光引在身子单薄的少女身上,连她脸上微微的绒毛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眉目宛然。
她像是受不了阳光的刺眼,先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后又很快微微低头,低垂眼眸,一副恭听吩咐的样子。
同他在深宫中惯见的宫娥们相差无几。
可这样一个称得上沉默谨慎的丫头,又为什么会被打板子、被按着撞破脑袋、又被火活活烧死?
难道就因为她对着兵部侍郎、国公府二老爷谢威唯一嫡子,也有一巴掌打上去的勇气?
更离奇的是,为什么痛的是她,住在宫中毫无关联的他,却要跟着一道在晚上痛的死去活来,又跟着一道重生?
她究竟知道多少?
圆晖那疯和尚的话,又有几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