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字符在林文功眼前跳动,江昭说的话像是从远处传来,听不太真切。
林文功前几天接了一个急活儿,时间紧张,昨天前天通宵写代码,他不想打扰实习留校的舍友,抱着电脑去楼道里写,来给江昭补习之前他刚刚将成品发过去。
昨晚开始,他右侧头疼发作,一天多没来得及吃饭,胃里也不太舒服。
但是他习惯了和疼痛相处,疼过这段时间就好。
暂停一次就是少赚三千块钱,林文功闭了下眼睛又迅速睁开,对江昭说他只是热,没关系。
他继续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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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功自己不知道,但是江昭看见他T恤后背被汗水洇出的湿痕和青白的脸色。一道大题听得江昭提心吊胆。
眼见着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江昭不肯继续听他讲了,站起来收拾拿包,“学长你这样让我感觉自己是黄世仁,这要是有个什么事儿我一辈子心里过不去。咱先去医院,走。”
林文功说:“不用,我一会儿还有事。”
“今天周六,你有什么事儿?有事儿请假吧。”
见他不动,江昭绕过桌子走到对面他座位旁边,握住他手臂试图拉他走。
江昭自觉没用多大力气。但是随着她的动作,林文功一个一米八几的男生,居然轻飘飘从椅子上滑落。江昭情急之下抱住他肩膀,才没让他直接摔到地面。
“您好,需要帮助吗?”服务生听着动静不对开门进来,见着姑娘抱着男孩子也有点儿懵,站在那儿一时没动。
江昭的力气根本抱扶不住一个成年男人,腰要撑不住了,扭头对服务生咬牙说,“麻烦您帮我扶他一下,我送他去医院。”
“不用。”林文功从失重的眩晕中脱身,他挣脱了江昭的手,自己扶着茶台站起来,头晕的厉害,起身时眼前发黑,看不清前面有什么,头重脚轻晃了一下。
“哗啦”——茶杯清脆碎在地面的声响。
林文功动作僵住,曾经的谩骂指责似乎在耳边响起,脑海一片浑浑噩噩变成难堪的过往记忆……
“学长,你别动。”江昭说,“小心扎到你。”
“……抱歉。”林文功对服务生说,“多少钱,我赔。”
“别计较这些了。”江昭让服务生打扫,记在她账上,转头看见林文功单手扶着桌子,低头皱着眉头,拇指中指掐的眉心通红。
“学长不好意思,冒犯了。”
她把手放到他额头,指尖像是摸到了一块炭,猛然一缩,“学长你发烧了,咱们现在得立刻去医院。”
“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江昭强行拽住人一条手臂,“老实听我的。”
林文功大眼睛里显出几分失神错愕,这回他没再反驳。
因为他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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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沉重,一格一格的天花板模糊缝隙旁边,昏黄的灯柔散光线。全然陌生的环境让林文功全身绷紧,立刻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一只手按住他左手,林文功想都不想就要甩开,又在转头看见那双蹙起的眉毛时生生止住动作。
江昭握着他的手腕放回病床边热水袋上,仔细看留置针没跑偏才松手,跑出去,又带着护士回来。
随着睡眠而安分的胀痛苏醒过来找上了林文功,主灯被打开,强光让他不适,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学长,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护士老师,千万别忍着。”江昭说。
“我没事。”林文功说。
护士给他量了体温,37.8°,好转了,让注意观察。
江昭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水,指尖贴着纸杯试了试,又兑了一些瓶装水,递给林文功,“喝点儿热水。
学长你吓死我了。
一声不响就倒下去,我扶都扶不住你,还好有服务生帮忙送过来医院。你
知道吗?你来的时候已经烧到三十九度六了,血糖很低,数值在临界点,医生这种情况非常危险。
你以后有什么毛病可别硬撑着了,这回万幸你不是一个人在宿舍,要不然后果都不敢想。”
江昭说着仍心有余悸,高烧和低血糖一起发作,能让人烧死的。
但是林文功像是在听不相干的事情,“谢谢。一共花了多少钱?我还你。”
说半天白说了,这时候不是应该关心自己身体吗?江昭对他的问题无语,“你别管了,好好休息。
医生说你生病是因为长期过劳。
学长,你身体太虚了,除了发烧和低血糖,还有浅表性胃炎和营养不良,你一定要好好治疗,不用想其他的。”
江昭语气不免带出几分同情,她虽然知道林文功条件不好,但也没想到他家居然困难到让他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营养不良,听着好遥远的疾病,也不知道他赚的那些课时费去哪儿了。
林文功现在醒了,她心里安定很多,“你先躺着,我下去一趟。”
“啊,对了。”她走到一半又回头,指指床头柜上大塑料袋,“袋子里是日用,你一会儿看看,少什么告诉我,我去买。”
江昭脚步轻快离开,病房门被关紧。
墙壁上时钟滴答滴答轻轻响,五点四十,只有林文功一个人的病房,他后脑胀痛像小时候被人打闷棍,江昭刚才巴拉巴拉说的内容他听见了,脑子还没来得及处理。
——他在补习的时候晕倒了,不管是烧晕了还是饿晕了,被江昭送来医院。
他没来过医院住院,但能认出这里是一间单间病房,不会便宜,他现在已经退烧了,胃里如火灼烧,那点痛被他下意识忽略不计。
费力梳理现在情况,似乎能听见脑子里轴承运转缺乏润滑的咯吱声。
他摸了摸裤子兜口,没找到手机,四下看了一眼,从床头柜找到了。
他翻开支付软件,上个活儿甲方的尾款还没结,前天给家里转了一笔钱,今天课上到一半出来看病,三千的补课费肯定没有了,他手里一共还有五百六十九块四。
够不够这次看病?
看这间只有他一张床的病房就知道不够。
他联系通讯录里面的甲方,询问能不能结尾款,他在医院,需要这笔钱,还问有没有别的活儿,他接,价格低 30%,但要预付款。
甲方没回消息。
林文功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胃里像有火在烧,打了点滴也没那么快缓解,头颅胀痛。他缓缓靠在墙上,手指在通讯录一个人名上悬空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打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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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的时候,赵素芹正在劝林文福别玩儿手机先吃饭,待会儿吃完饭再玩儿。林文福躺在客厅沙发刷着视频充耳不闻。
院子里,林燕一边洗衣服一边抱怨,“凭什么他的衣服也要我洗?”
赵素芹刷拉甩开窗帘隔着窗子骂女儿,“他小,你当姐姐的,给弟弟洗件衣裳还不行?回头你哥买新洗衣机就不用你了。这一天天的。”
林燕咕哝两句,不敢大声吭气。
听见手机响,赵素芹赶紧用围裙擦擦手上油,接电话。
看见来电显示“老三”两个字,她就笑了,扬着大嗓门说,“老三,正说着呢,家里洗衣机坏了,你从网上买个新的,可巧儿你就打电话了,要个大洗衣机。”
林文功说,“前天我转的五千块钱,您先转给我,我要用。”
林燕竖着耳朵听见这句话,立刻闹着要洗衣机,被赵素芹瞪了一眼。
赵素芹转身进了厨房,脸“唰”地撂下,说,“那不是给我了吗?”
“我现在在医院,需要用钱,您先转给我,我之后还会给您。”
“呀?你怎么去医院了,你怎么了?老三你可不能吓唬妈呀。”一听林文功在医院,赵素芹也慌了神,“你可不能出事啊老三,老三你要出事可咋办啊?”
林文功脑袋里好像煮着一锅辣椒水,赵素芹尖锐的声音给这锅水下面又加了一把柴。
他掐着太阳穴,试图抵抗这份热痛,语气依然平稳,“发烧,没事,您把钱转给我。同学送我来医院,帮我垫钱了,我要还钱。”
闻言,赵桂芝大大松了口气,“嗨,发烧你去什么医院?焐着睡一觉不就成了吗?你进城上学,可别学城里人一身娇气毛病,咱家不是那家庭,没条件……”
病房外爆发哀惨的哭声,似乎有“孩子”字眼,林文功打断了母亲二十年不变的说教,“先把钱转给我。”
赵素芹话没说完就被截住,很不高兴,硬邦邦说,“没有了。”
“我之后赚钱还会给您,您先转我,我要还别人钱。”
赵素芹咬定花光了。
林文功并不相信赵素芹借口,五千块足够一家人半年生活,不会两天花完,不给他,无非是不愿意。
“真没了。嗨呀!”
赵素芹被逼得没法,说了实话,“还不是你弟,你弟老闹着要什么苹果手机,昨天非得让你爸带着买了。他说没有苹果手机就不吃饭,妈也没辙呀。”
林文功掐着额头的手定住,半天没出声。
电话另一边赵素芹还在说着自己委屈,“大福这孩子忒犟,你回头说说他,教教他念书。”
她抱怨够了,注意到对面儿子一直没出声,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发慌,解释说,“家里是真没钱了,还指着你给打钱呢,老三你大了,你别跟你弟比。”
“我拿什么还钱呢?”林文功很平静地问。
他确实很平静,似乎失去了愤怒的能力,他沉默只是因为想到自己中学时期某位数学老师,那位老师坚持使用一个错误公式,被指出后还不肯纠正,直到有一天公开课他讲题用到那个公式,被其他老师发现错误,竟然因此晕厥,后来慢慢退居二线。
自欺,欺人,好像都有时限,会被戳破。
“……你那同学非得送你去医院,他愿意花钱花呗。”赵素芹嗫嚅着,“你跟他好好说说咱家情况,就别让你还钱了,你弟学费还没着落呢……喂?喂?”
“这孩子。”赵素芹看着黑了的手机屏幕皱眉。
“三哥什么时候买洗衣机啊?你让他快点儿。”院子里的林燕高声说。
“催催催,就知道花钱,一个个都是讨债鬼。你三哥生病了你没听见吗?”赵素芹开始向林燕撒气。
“你要是不给林文福买手机就有钱了。”
母女吵得口沫横飞,屋子里林文福躺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看着手机视频里的段子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