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凰 第7章 同情

攒学费，买手机。林文功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只有他自己的病房，笑声有些惊悚，他重新点开甲方的对话框，发消息，“50%，不行就算了。”

他在论坛发了一个找活儿的帖子，然后掀开被子挪到边沿坐了半分钟，扶着床头慢慢站起来，眼前黑了一会儿，腿还发软，但小心点没问题，他推着吊瓶支架往外走。

病房门响了一声，林文功出去时看见一位护士从对面病房出来。

“您好，请问医生办公室在哪里？”

护士领着他穿过走廊，到了值班室，医生还记得他，“哦，是你啊，小伙子，你这身体要好好保护，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胡闹，不珍惜……”

“您好，我想出院。”

“你这不能出院啊，你指标不行，你别急着出院，这回把身体治好，不要留病根，要不以后容易反复，上了岁数遭罪。还有你现在虽然退烧了，过后可能还会烧起来，成年人发烧的三十九度很危险了，你住院比较安全，在家里头烧起来未必能发现，也不一定送的及时。

你不要觉得年轻就没事儿，前几天一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发烧，送过来晚了，抢救一天人就烧没了。”

林文功不认为自己发烧 39°是严重到需要住在医院输液的病，比这更严重的情况，他不是没扛过去过。

穷人命硬，他现在已经打过吊瓶，退烧了，拿点药回去吃就行。

住院，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是吞金兽张着嘴，林文功身上没有多余的硬币可以扔过去喂给它。

至于烧没了这种可能，林文功心里觉得，要是就混混沌沌这么死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他坚持出院，“我想现在出院，您开药我回去吃。”

“嘿，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正说着，值班室门被轻轻扣响，林文功回头，半掩着的门露出江昭的脸，“我找你好久了，咱们回去吧，该吃饭了。”

林文功噤声。

医生说，“正好你来了，家属劝劝病人，他非得现在出院，你们家属要上心，不能跟着胡闹。”

林文功说，“她是我同学。我现在可以出院了，我自己负责。”

话没说完就被江昭接过去，她对医生笑眯眯说，“不出院，肯定要等病好之后才走，麻烦您啦。”然后强行将人拉起来，“学长，人家医生也忙，咱别给人添麻烦了，再说咱们住院已经交钱啦，现在出院和明天中午一样的，都算一天。”

医生也说小伙子你至少住过今晚别再发烧。

住一天和几个小时就走原来是一样的，林文功以为能省一点钱，现在省不下了。

江昭给他垫了多少医药费？他怎么还？

甲方还没消息。

江昭带他出了值班室回病房，路上手机振动，微信弹出红点，林文功立刻拿手机看，忘记手背的针头，差一点扯掉留置针。

江昭眼疾手快按住他那条胳膊，“学长，你是病人。”

甲方没回复，是江昭转给他八百块钱。

林文功低头看向江昭，江昭正举着他的手仔细手背上胶布，观察有没有渗出血，林文功只能看见她鬓角一个不明显的发旋，“江昭，你转账发错了。”

“没发错，就是给你的。”江昭随口说，“那什么，今天咱们补课到一个多小时，算一千，开药住院花二百，我从里面扣了，给你八百块钱，咱们算扯平了哈。”

林文功沉默一会儿，“今天我讲课状态不好，你不用给钱。你把缴费单给我，我转给你。”

“嗨！真就二百，不用惦记着，你下午给我讲了课，该给得给。一会儿你垫补一口，再好好睡一觉，医生说你太缺乏休息了。”

江昭的善意让林文功更加难堪，他说自己会还钱，但是他不能现在给江昭。五百，那样是明摆着占便宜。他想会病房去论坛上找事情做，一定要筹到钱。

手机又响，林文功不抱希望地打开看消息，甲方结了他四千。

这一笔钱将林文功心口的大石头搬开，他后颈还在痛，但没那么让他抬不起头了。

他立刻原样转给江昭，说今天麻烦你了。

“你哪儿来的钱？你不会去贷……”江昭自知失言，赶紧找补，“就是一般大学生身上不会有这么多钱，我才问一下。”

林文功并未计较，“甲方结账了。”

“哦哦哦，那就好。”江昭说：“学长，真就二百，没那么多，我不收。”

林文功要她收下。

江昭没接他话茬，捏住他手腕，“学长，你先别乱动，针头容易跑。”

进去病房，江昭调整病床床头，让林文功在床上坐好，毫不见外拉起小桌板，从桌子上印着“**酒家”的塑料袋里拿出拿出一份小米粥，一份小花卷，还有一份盒饭。

她洗手拆餐具，粥碗里放上勺子，搁在小桌板上，告诉他，“盒饭我吃。你吃小米粥和花卷，先垫一垫，待会儿再吃别的。大夫说你这个情况只能吃易消化的，凑活忍忍清淡吧。”

“谢谢，我先不吃，不用了。”林文功想现在开始干活儿，电脑拿过来放到小桌板上。

“不用什么不用，你得好好吃饭，稍微喝一点粥。”江昭拿走他的电脑，又掏出一个热水袋，灌了热水之后套上套子递给林文功，“搁肚子上焐一焐。”

她的动作过分自然，林文功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接过热水袋，放在胸口，一动不动。

他乌黑的瞳仁水洗一样看着江昭，让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比格，小狗刚刚到家时拘谨胆小，用那双纯真的大眼睛看着你。

“你感受一下，热水袋会不会太烫，太热就垫块毛巾。”

林文功低声道谢。

“你还好吧？”江昭觉得林文功状态不太对，反应有点慢，怀疑是不是烧更高了。

林文功垂眸收回视线，“没事。”

江昭今天算是见识了他超人的忍耐力，他说什么没事她不敢轻易相信，保险起见，她给热水袋外面裹了一层毛巾，按铃请护士帮忙量体温。

“真没事。”林文功说。

江昭对护士描述，“他有点呆，反应有点慢。”

38°，还可以，护士说发烧之后反应慢很正常，让江昭不用太小心。

护士离开后，江昭对林文功强调，“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啊，不要忍。”

勺子慢慢搅动小米粥，金黄浓稠，林文功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他印象中的小米粥是水煮开之后就停火，等水将干硬的小米泡成渣滓的口感，寡淡苦涩的，像水一样的东西。低血糖导致的头晕已经缓解，但是他此刻感到一种奇怪的晕眩。

他忍不住偏头看江昭，江昭低头吃饭，不疾不徐，吃饭的样子很香。

他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小米粥温软，喝进胃里很舒服，似乎头痛都有所缓解。

小米粥没了一半，他终于想起来，“江昭，你收转账。饭多少钱？我还你”

江昭不想他提这事儿，林文功这种人自尊心很强，又敏感，二百块钱看急诊住院的台阶他不肯下，“不用，咱俩这已经平了，你自己留着吃点儿好的。你也别有心里压力，就算咱俩不是朋友，只是普通同学我也不会看着不管。”

林文功不认为自己和江昭是普通同学关系，他们是纯粹员工和雇主，比普通同学差得远。他可以恍惚一会儿，但不能真的不清楚自己是谁。

“我有钱看病，你收下。”

“不收，别说这个了啊，学长你现在很弱的，病房里又没别人，我要是一着急，打你都没人救你。快吃饭，一会儿粥凉了。”

林文功还想拒绝，没开口，被江昭用筷子尾威胁地隔空点了点，“好好吃饭。”

林文功不作声了。

林家家家境很差，而相较于那个村子，林文功又聪明得过分了，也为了赚钱忙碌得过分了，这注定了他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约定放学后踢球的经历从来不曾出现过。林文功不习惯别人这样沟通方式，轻松的，带着笑意，没有任何隐藏的讥讽，他对此尴尬，陌生，不知道做出什么样的应对，比起善意，他更擅长处理恶意。

·

剩下的小米粥被林文功放在床头柜上，他想留着晚上饿了再吃，他拿出电脑，二手笔记本转了一会儿尾巴终于开机。

软件打开，手放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别写了学长，你真的很缺乏休息。你睡觉行不行？”江昭说，“你在写论文吗？”

“不是。”林文功回答完，觉得语气有些生硬，难得转头解释一句，“是兼职。”

江昭“哦”了一声：“雇主能不能宽限两天啊？如果不能宽限，你这个活儿是四千还是多少钱？我出了，你让他找别人干吧。你太久没睡觉了，不要继续工作。”

江昭没说大话，她真的打算出这笔钱。林文功不可能接得上很贵的活。他要真的能接很贵的活儿，赚很多钱，也就不用这么辛苦打工。

林文功只是暂时停止高烧，他被虚弱裹挟，看不见自己此时多狼狈，但江昭能看见她青白的脸被汗水洗过一层湿漉漉水光，T 恤后背因为高烧被汗水溻湿，还没干，沾在背上，随着动作勾勒出肩胛骨锋利的轮廓。

一个病人还要工作赚钱，有点惨。

她说，“身体是革命本钱，健康最重要，赚钱的前提得是有个好身体啊学长。”

林文功看着那一袋东西，又看向江昭，若有所思，江昭以为林文功要让她帮忙拿什么东西，听见他说。

“江昭，你不要同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