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悠坐在表哥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三轮车后斗里,颠簸在通往保护区管理站那更加崎岖不平的土路上。
每一下颠簸,都像是把她心里的怨气又夯实了一分。她看着前面开车的表哥强子那毫无所觉,甚至还在哼着小调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旁边骑着辆老旧摩托车,姿态轻松仿佛在兜风的许砺,只觉得一股悲愤直冲头顶。
“表哥,”孟悠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压过三轮车的“突突”声,“你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强子回过头,笑了笑:“悠悠啊,许哥人挺好的,就是嘴厉害点。你去帮帮忙,体验体验生活嘛,总比你在家躺着刷手机强。再说了,人家是正规单位,还能亏待你不成?”
“人挺好?”孟悠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刚才在山上是怎么办案、怎么罚款、怎么挤兑我的,你没听见?他那叫嘴厉害一点?他那嘴是生化武器!”
骑着摩托的许砺仿佛脑后长眼,头也没回,声音顺着风飘过来:“老祖宗,背后说人坏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再说了,强子说得对,我们这是正规单位,给你一个为社会做贡献、净化心灵的机会,你得感恩。”
“我感恩你个大头鬼!”孟悠彻底豁出去了,“我谢谢你啊,谢谢你看我不顺眼还非得把我弄到眼前添堵!你这是打击报复!滥用职权!”
许砺的摩托车慢了下来,与三轮车并行,他侧过头,脸上是那种让孟悠牙痒痒的似笑非笑:“报复?你太高看自己了。我们站里缺个打扫卫生、整理资料、帮忙做做饭的。看你四肢健全,虽然脑子可能不太好使,但干点体力活总没问题吧?这叫合理利用闲置资源,优化配置。”
“你说谁脑子不好使?谁闲置资源?”孟悠气得想跳车,“我是正经985毕业的广告文案!我写的策划案价值百万!”
“哦,百万策划案。”许砺点点头,“那正好,看看你这百万的大脑,能不能把我们站里那堆积了三个月的巡护记录数据,准确无误地录入电脑。千万别把经纬度输成你的购物车清单。”
孟悠:“……”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还有,”许砺继续补充,“做饭记得熟了就成,别发挥你的创意,把蘑菇炖出红烧肉的味道,我们站里设备简陋,没有洗胃机。”
“许、砺!”孟悠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两个字。
“在呢,老祖宗,有何指示?”他应得从善如流。
“你等着!”
“等什么?等你用百万文案的水平写检讨,还是等你用拆台的本事把管理站房顶掀了?”
孟悠彻底闭嘴了。她发现,跟这个人斗嘴,纯粹是自取其辱。他总能精准地找到你的痛脚,然后漫不经心地踩上去,还碾两下。
她决定采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坚决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三轮车终于在几间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平房前停下。这里就是山海岭自然保护区管理站,背靠着更加茂密深邃的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草木气息,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类的啼鸣。
许砺利落地停好摩托车,摘下头盔,看向从三轮车上爬下来、脸色铁青的孟悠,朝最右边那间屋子扬了扬下巴:“那是杂物间兼临时宿舍,以前给来考察的学生住的,床板可能有点硬,不过想必老祖宗您适应能力应该很强。”
孟悠没理他,径直走过去推开那间屋子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放着一些工具,靠墙有张简易木板床,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这就是你说的正规单位的住宿条件?”孟悠回头,看着许砺。
“嫌差?”许砺挑眉,“出门左转,下山回城,五星级酒店等着您。或者,您现在就能展现一下您的动手能力,把它变成创意民宿?”
孟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等找到机会再报复回来。
“强子,”许砺不再看她,对强子说,“人送到了,你就先回吧。放心,饿不死她,也累不坏她。”
强子乐呵呵地点头:“哎,好嘞许哥!悠悠,你好好干啊,听许哥的话!”说完,发动三轮车,突突突地走了。
看着表哥绝尘而去的背影,孟悠心里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她认命地转过身,看着抱臂站在院子中央,好整以暇打量着她的许砺。
“好了,志愿者孟悠同志,”许砺抬了抬下巴,“你的第一项任务来了。”
“什么?”孟悠警惕地看着他。
“看到院子角落那堆松针和落叶了吗?”许砺指着院子一角,“还有那边,工具房门口,有点乱。在你正式开始净化心灵之前,先把你未来要活动的区域净化一下。扫帚在工具房,自己找。”
孟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扫地?!”
“怎么?你的手拿不动扫帚?”许砺故作惊讶,“还是你觉得,扫地玷污了您高贵的灵魂?别忘了,你现在是志愿者,志愿者是什么意思懂吗?就是自愿服务,听从安排。还是说,你想现在就去录入那三个月的巡护数据?我看你手机好像没信号,正好,专心干活,戒断网瘾。”
孟悠咬着唇,瞪着他。许砺毫不退让地回视。
僵持了十秒钟,孟悠败下阵来。她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向工具房,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扫就扫!就当锻炼身体了!毒舌男!刻薄鬼!山野村夫!”
她找到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竹扫帚,笨拙地开始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松针。动作生疏,显然没怎么干过这种活。
许砺就靠在主屋的门框上看着,时不时指点两句:
“哎,对,就那样,把灰尘都扬起来,让我们这管理站也尝尝灰尘爆表的滋味。”
“那边,角落,对,就是蜘蛛网下面,留着给蜘蛛当门帘呢?”
“用点力,没吃饭吗?哦对了,你确实还没吃午饭,不过就你这效率,扫到晚上也未必能吃上。”
孟悠忍无可忍,停下动作,拄着扫帚怒视他:“你有完没完?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扫!”
“我的任务是监督指导。”许砺理直气壮,“而且,我看你扫得挺有创意的,东一扫帚西一扫帚,充满了后现代主义的解构风格,不愧是搞策划的。”
“你!”
“我什么我?继续。扫不完,今天中午的泡面就没你的份了。”
“泡面?!”孟悠再次震惊,“你们就吃这个?”
“不然呢?”许砺反问,“你想吃什么?满汉全席?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只有山泉水和泡面。或者,你现在就去厨房,给我变出一桌菜来?”
孟悠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愤愤地转过身,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那些可怜的落叶上,扫得尘土飞扬,仿佛那些叶子就是许砺的脸。
好不容易把院子大概扫了一遍,孟悠已经觉得腰酸背痛,手上似乎也磨出了个小水泡。
“报告,”她没好气地说,“院子扫完了,能吃饭了吗?”
许砺慢悠悠地走过来,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嗯,马马虎虎,介于干净和没扫之间,行吧,赏你一碗泡面。”
他走进主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两桶泡面出来,递给孟悠一桶,还是最普通的红烧牛肉味。
两人就站在院子里,靠着墙根,沉默地吃着泡面。
开水是许砺刚才用煤炉烧的。孟悠吃着这简陋的食物,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她一个都市白领,怎么就沦落到在深山老林里,被一个毒舌护林员监视着吃泡面了?
但是她更不想回去继续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格子间工作。
“下午的任务,”许砺吃完最后一口面,喝了口汤,打破了沉默,“整理资料室。里面有很多历年巡护的记录本,还有一些动植物图鉴,分类整理好,灰尘擦干净。记住,轻拿轻放,有些资料很珍贵。”
孟悠没吭声,把空泡面桶扔进垃圾桶。
资料室比宿舍还要杂乱,纸张和书本堆积如山。孟悠认命地开始整理,动作依然有些笨拙,但比扫地时稍微好了点。
她发现有些记录本上的字迹非常工整,详细记录了日期、天气、巡护路线、发现的动植物情况,甚至还有手绘的地形草图。
她随手翻开一本最近的,字迹遒劲有力,是许砺的。上面记录着某月某日,在某个林班发现疑似盗伐痕迹;某月某日,救助了一只受伤的猫头鹰;某月某日,提醒某某村注意防火……
她正看着,许砺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看得懂吗?百万文案。”
孟悠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本子丢出去。她强作镇定:“字写得还行,就是内容枯燥了点,缺乏戏剧性。”
“巡护记录不是小说,”许砺走进来,拿起另一本记录,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要的是真实和准确。每一个数据,都可能关系到这片山的健康。”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孟悠似乎从中听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认真。
“你每天都干这些?”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然呢?”许砺抬头看她,“像你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编造一些自己都不信的美好故事?”
“我那叫创意!是工作!”孟悠反驳。
“哦。”许砺不置可否,“那祝你早日编出更好的故事。现在,请继续你的整理工作,记得按年份和类型分开放。要是把一九八五年的记录跟二零二三的混在一起,我不介意让你重温一下小学排序课。”
孟悠刚对他生出的一丝丝改观瞬间消失殆尽。这人果然还是那么讨厌!
她埋头整理,不再跟他说话。许砺则在资料室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一些标本柜,又找出几本图册放在一边,似乎是准备带走的。
一下午就在这种沉默又略带紧绷的气氛中度过。孟悠整理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但看着逐渐变得有序的资料架,心里居然也生出一点点成就感。
傍晚时分,夕阳给山林和管理站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今天到此为止。”许砺的声音响起。
孟悠如蒙大赦,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厨房有米有面,还有一点腊肉和野菜,”许砺接着说,“晚饭自己解决。别把房子点着了。”
“你不吃?”孟悠下意识地问。
“我晚上要进山巡夜。”许砺已经开始收拾他的装备,头也没抬,“怎么?老祖宗一个人害怕?”
“谁害怕了!”孟悠嘴硬,“我自己吃更好!”
许砺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背上装备,拎起那个装着记录本和图册的包,径直走出了管理站的小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路上。
院子里只剩下孟悠一个人。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昆虫的鸣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陌生感将她包裹。
她走到厨房,拖着疲惫的身体,她开始笨手笨脚地生火、淘米、洗菜。过程中免不了磕磕绊绊,不是火灭了,就是水放多了。当她终于把那锅介于粥和饭之间的东西煮熟,就着一点咸腊肉和炒得发黄的野菜,坐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吃下第一口时,那味道实在谈不上好,但她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至少,没饿死。
洗好碗筷,天已经彻底黑了。山里的黑夜,是纯粹的黑,没有城市的光污染,只有漫天繁星,璀璨得近乎嚣张。
孟悠站在院子里,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那片浩瀚的星空,听着那纯粹的自然之声,白天那些烦躁和愤怒,似乎在这种宏大的宁静面前,被稀释了一些。
她在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渐渐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清晨,孟悠是被一阵极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的。那声音不像叫醒,更像拆房。
“咚!咚!咚!”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许砺的声音:“太阳都快晒屁股了,巡山了!”
孟悠猛地从并不舒适的睡眠中弹起来,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听到巡山两个字,她更是心头火起。
“吵什么吵!这才几点!”她冲着门口没好气地吼了回去。
“几点?”门外的许砺嗤笑一声,“山里的鸟儿都开完一轮早会了。给你五分钟,穿好衣服出来。超过一秒,今天早上的饭就没你的份。”
见孟悠不理他,门外许砺又道,“你猜猜今天早上吃什么?”
“保证比你昨天那焦黑的野菜腊肉有味道。”
“许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