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悠觉得,自己肺快爆炸了。
山海岭的空气是好,好得过分,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可吸进城里惯受尾气娇惯的肺里,却有强烈的不适感。
孟悠拄着临时在村口小卖部买的登山杖,汗水濡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孟悠,你真是出息了。”她一边喘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被甲方虐得生活不能自理,就跑到这深山老林来找体力上的虐,真是闲得慌。”
脚下的碎石路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
耳边是各种聒噪到让她心烦的鸟叫虫鸣,她来之前那点逃离都市,寻找心灵宁静的文艺幻想,现在碎得连渣都不剩,只剩下□□的疲惫。
她现在只有一个卑微的目标:赶紧到表哥说的那个什么望夫崖观景台拍两张能糊弄朋友圈,彰显自己逃离大城市成功的照片,然后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下山,回到有空调和外卖和信号的文明世界。
至于心灵宁静?见鬼去吧,她现在只想让肌肉宁静。
又挣扎着爬了仿佛一个世纪,就在孟悠怀疑自己会不会成为明天社会新闻版块“都市女子登山失踪”的主角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一片断崖般的平台出现在眼前,脚下是层叠的翠绿山谷,远处云雾缭绕,山峰如黛,景色壮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景色的确震撼,可惜孟悠此刻毫无欣赏的雅兴。生理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懈怠占据了上风。她一屁股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上,感觉双腿都在打颤。
孟悠从背包侧袋掏出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燥热。空瓶子被她随手放在了脚边的岩石凹陷处,心里盘算着,歇口气,拍完照,就把瓶子塞回背包侧袋,绝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可不想被什么环保主义者或者景区管理员揪住小辫子,虽然这里看起来鸟不拉屎。
喘匀了气,她拿出手机,调整滤镜,准备对着美景框取几张。
果然,信号格空空如也。
很好,彻底与世隔绝,符合她“失踪人口”的临时设定。
她刚举起手机,试图找一个不把自己疲惫大脸拍进去的角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这包装纸挺会找地方啊。”
孟悠吓得手一抖,手机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心脏砰砰直跳。
只见一个男人斜倚在不远处一棵虬枝盘错的老松树的树干上,穿着半旧不新的工装服,裤脚利落地扎进沾着泥土的高帮登山靴里,身上挂着水壶、砍刀、望远镜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装备。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眉眼轮廓深刻,鼻梁挺直,嘴角噙着一丝要笑不笑的弧度。
那眼神,正似笑非笑地落在她脚边那个孤零零的矿泉水瓶上。
“知道自己是不可回收垃圾,提前给自己找好归宿了?”他慢悠悠地补充道,眼神这才从瓶子抬起来,扫过孟悠,让孟悠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当场抓获的现行犯。
孟悠心头“噌”地就冒起一股邪火。她累得半死,还要被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阴阳怪气?
她扯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假笑:“哟,这山是你开的?树是你栽的?管得比太平洋警察还宽。我放这儿碍着您眼了?”
男人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真的低笑出声,露出一口与他的糙汉形象略有不符的白牙。他站直身体,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个子很高,走近时带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和泥土草木的气息。
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捡起那个空瓶子,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掂了掂,目光重新落回孟悠脸上,那点笑意敛去。
“山不是我的,”他道,“但规矩是老祖宗和《自然保护区条例》定的。看您这面相,不像老祖宗,倒像专门来拆祖宗台的。”
孟悠:“……”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原地爆炸。这人长得挺帅的,嘴是怎么回事?怎么专往人肺管子上戳?
“一个瓶子而已,至于上纲上线到祖宗家法?”孟悠强忍着把登山杖戳他脸上的冲动,试图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和逻辑,“我放这儿是暂时的,拍完照自然会带走。风吹跑了我捡起来就是,用不着您在这儿扮演环境保护急先锋。”
“暂时的?”男人挑眉,“这地方,风要是能把这玩意儿吹到山崖底下,算它本事,怕的是它吹不下去,就挂在哪棵树的枝桠上,或者被哪个不长眼的动物吞了,一命呜呼。怎么,您这暂时一放,还兼职阎王爷的判官笔,给这山里的生灵定生死簿呢?”
孟悠被这番连削带打的话怼得气血上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确实没想乱丢,但被对方这么一形容,倒显得她罪大恶极了。
“行了行了,算我疏忽,我捡起来,行了吧?这就塞包里!”她没好气地伸手去夺那个瓶子,不想再跟这个神经病多纠缠一秒钟。
男人却手一缩,轻易避开了她的动作。“晚了。”
他把瓶子塞进自己身后已经装了少许果皮纸屑的编织袋里,然后朝孟悠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些细小的伤痕和老茧:“身份证。”
“什么?”孟悠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份证。”男人重复了一遍,“根据《自然保护区条例》第五十二条,乱扔垃圾,罚款五十。看你初犯,态度嘛,勉强算从抗拒到半配合,按最低标准罚。”
孟悠简直要气笑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谁啊?凭什么罚我款?有证件吗?我还说你是冒充的呢!”她环顾四周,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的工作证,在她眼前清晰地晃了晃。
“许砺。山海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护林员。”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补充道,“编外的,但罚你这款,权限绰绰有余。”
证件上的照片和他本人别无二致,都是那副有点欠揍的表情。鲜红的公章也做不了假。
孟悠看着那印章,知道今天这亏是吃定了,这五十块钱怕是省不下来了。她憋着一肚子邪火,仿佛能听到钞票燃烧的声音,愤愤地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的纸币,几乎是摔着塞到他手里。
“谢了,为保护区建设添砖加瓦。”许砺面不改色地接过,动作熟练地将纸币叠好,塞进迷彩服内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孟悠抓起背包和登山杖,转身就想走,这地方和她犯冲,这男人和她命里相克。
“等等。”许砺的声音再次响起,像魔音灌耳。
“又干嘛?!钱都给你了!还想怎么样?”孟悠回头,耐心彻底告罄。
许砺没理会她那快要喷火的眼神,目光下落,看向她手里那根崭新的登山杖上,尤其是杖尖那个还没撕掉的橙色塑料保护套。
“带着这玩意儿上山,”他指了指那塑料套,“您是来登山的,还是来给这亿万年的花岗岩山路挠痒痒的?”
孟悠的脸“轰”地一下爆红,比刚才被他罚款时还要难堪百倍。她根本就没注意这细节!买的时候光顾着挑颜色和长度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撕那塑料套,因为尴尬,加上手上可能有点汗,指甲抠了几下,那塑料套像是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许砺就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跟一个塑料套搏斗,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直到孟悠终于凭借一股蛮力,伴随着轻微的塑料撕裂声,把那个碍眼的橙色套子扯下来,胡乱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行了,路在脚下,您好走。前面那段下坡路有点滑,小心别把您那专门拆台的金贵身子骨,还有这新官上任的登山杖,给一并摔着了。我这人胆小,见不得热闹。”
孟悠狠狠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果能杀人,许砺此刻已经被凌迟了。她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也不想再看他那张讨厌的脸,拄着登山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沿着原路往下走。
下山的路上,孟悠把那个叫许砺的护林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五十块钱!他怎么不去抢!还有那破瓶子,我都说了会带走!耳朵聋了吗?”
“保护套没撕怎么了?碍着他什么事了?显摆他懂行?!”
“祖宗祖宗,你才像从哪个古墓里爬出来的老僵尸!嘴那么毒,活该在深山老林里发霉!”
她一边在心里疯狂输出,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果然,有一段陡坡因为潮湿长满了青苔,异常湿滑。她不得不全神贯注,依靠那根刚解除封印的登山杖稳住身形,心里对许砺的话更是恨得牙痒痒。
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表哥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总喜欢在你以为看到曙光的时候,再给你迎头一棒。
当她气喘吁吁,带着一身的疲惫,终于回到山脚下表哥那时,还没等她伸手推开门,一个熟悉的嗓音,正从院子里传出来,和她表哥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
“……是啊,最近巡护任务重,所里人手不够,老王又扭了腰,我这一个人得当三个人用。”
孟悠整个人僵在门口,她透过稀疏的竹篱笆缝隙,清晰地看到那个穿着迷彩服的高大身影,正端着她表哥递过来的大碗喝水,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勾勒出线条。他似乎在笑,嘴角的弧度比在山上的时候要温和那么一点点,但落在孟悠眼里,依旧充满了不怀好意。
然后,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般,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看到了门口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孟悠。
他放下碗,对孟悠的表哥笑了笑,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对了,强子,跟你商量个事儿。我们所里最近确实忙不过来,缺个打杂帮忙的。我看你表妹……”
他顿了顿,视线在孟悠身上意味深长地绕了一圈,“精力挺旺盛的,上山下山腿脚利索;脾气也不小,据理力争。正好,我们那儿缺个志愿者,义务的,不要工资。让她来帮几天忙?就当为社会做贡献,体验生活,也顺便,”
他看着孟悠,一字一顿地说,“为自己积点德,免得真成了四处拆台的老祖宗。”
孟悠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