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悠朝南十里行至一处荒地,残阳如血,将她形单影只的背影拖得细长。
此地曾是沈府,远处那棵枯槁虬曲的焦树,便是她当年从沈音宁留下的密室中寻来,与沈子涵一起种下的。
“爹爹。”幼时的沈芷悠摊开手心,声音软绵清浅,尾音中还带着未褪的奶气,“给你瞧个稀罕玩意儿。”
“此乃何物?”沈子涵鼻梁上架着东洋船舶运来的琉璃镜片,他凑近了些观察,“种子?”
“小声些。”沈芷悠立时拽住爹爹的衣袖,示意他俯身,她扯着沈子涵的耳朵,悄悄说道:“这可是我从娘亲密室中寻得的宝贝。”
“啊?!”沈子涵深知自己的发妻沈音宁是用蛊大家,不免忧心起密室之物是否有毒,或会伤及爱女。
可见沈芷悠兴致盎然,沈子涵终究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他强忍着忧色问道:“那这……究竟是何物?”
沈子涵刚准备捻起这疑似“种子”的物体观察,可这时沈芷悠却突然紧握拳头,连忙收回身后。
她的一双眉眼弯弯地透着狡黠,“爹爹到时候就知道了。”
“嘻嘻!”沈芷悠学着大人模样背起自己的小手,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徒留沈子涵一颗心悬在半空,整整一月有余。
一日,沈子涵因朝事被绊住了脚程,比平时回府的时间推迟了近半个时辰,就是那日,他在归府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沈芷悠。
他撩开车帘,只见沈芷悠额间汗珠密布,显然是在此地等候良久。
“爹爹!”沈芷悠在巷口雀跃地遥遥招着手,一双灵眸流转着孩童独有的热切。
沈子涵立即下车,以广袖为女儿拭去汗珠,“今日怎么想着来这等爹爹了?”
“说了要给爹爹准备惊喜的,”沈芷悠俏皮地吐了吐舌,以示不满,“莫不是爹爹忘了?”
沈子涵微怔,旋即朗声大笑:“爹爹当然记得,只不过爹爹以为还得等上十日。”
“非得是吉日么?平日就不能给爹爹添些惊喜了?”沈芷悠的小嘴高高鼓起,示以愤懑。
“是,是,是!”沈子涵哄着,一双大手抚上沈芷悠的发梢,想要捋顺这头倔驴的毛,“是爹爹失言,我家小悠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那爹爹先随我去酒肆置办一物。”沈芷悠不由分说地牵起沈子涵那宽大的袖袍。
沈子涵向后略一招手,只留几名护卫跟随,余下的便随车夫先行回府了。
二人来到酒肆前,沈芷悠扬声唤道:“店家,取十坛上好的桃花酿。”
沈子涵心下忽起疑惑,自己仔细想了想,今日确非亡妻沈音宁忌辰,“小悠,这是……?”
待到侍从接过店家递来的桃花酿后,沈芷悠又急匆匆地拉着沈子涵步履折返,“爹爹随我回府便知。”
沈子涵是个文弱公子,平日里出行皆是乘坐轿辇,未曾受过这般脚力的摧残。
沈芷悠回首,见父亲步履微滞,便出言催促道:“爹爹,快些——”
“知道了。”沈子涵一咬牙,示意管家也加紧步子。
好不容易回到沈府,沈芷悠又牵着沈子涵来到沈音宁生前居住的桃苑。
苑中被整理出一大块空地来,青石圈出的泥地虽是空空如也,但不难看出有被精心打理的痕迹。
沈子涵大汗淋漓、气息未匀,可一撞上女儿那双盛满期待的双眸,为人父者,便只得强按住疲惫,作出一副殷切的模样。
沈芷悠见他如此,心满意足,她将酒坛上的泥封一一揭开,并如数浇灌在了空地的泥土上。
未几,苑内异香弥漫,酒液渗入泥中,仿佛唤醒了久经沉睡的大地。
那空地上,嫩芽破土如春笋萌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绿叶遍布新发的枝干,枝条也在逐渐疯长。
继而万千花苞自枝头鼓胀,萌发出朵朵粉白色的花瓣,如云霞喷薄似的层层叠叠遍布而生,满苑的桃香浓得像化不开的蜜。
一株繁花似锦、亭亭如盖的桃树拔地而起,落英簌簌间,恍若亲临仙境。
“这……”沈子涵的惊愕固在唇边,辗转间,桃树后走出一个娉婷身影,“音宁?”
“是娘。”沈芷悠仰首以望,眼眶含着泪光,“许久不见娘亲了,不知这与爹爹记忆中的可还相似?”
沈子涵身形剧震,喉结滚动,嘴唇翕张,却没发出声音。
“失而复得”的狂喜在他心尖冲撞,他死死盯住那幻影,强忍着不让眶中的泪珠滚落,唯恐一个动静,会惊散了这梦寐以求的容颜。
许久,沈子涵才恍然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回答:“一般无二……分毫不差……”
“爹爹。”沈芷悠认真道:“当年……娘她未来得及与你一起种下。今日我依着娘亲所嘱之法,替她将此生辰贺礼,提前献予爹爹。”
一说到这儿,沈芷悠不免委屈:“本想等爹爹寿辰再献此礼,可奈何此术成败,须赖天时地利人和,今日午时是这唯一契机……
“爹爹若是再迟归片刻,恐怕真要辜负这片美景了。”
沈芷悠又继续道:“日后爹爹思念娘亲时,便不必再……只对着冰冷的画像发呆了。”
谁知沈子涵在乎的只有她的身体:“这对你可有损伤?”
沈芷悠愣了愣,旋即摇头:“这蛊阵已成,只需每月月圆之夜灌输一次灵力,以维系此阵运行即可。”
“如此就好……”沈子涵内心的沧桑寂寥从嘴边融入现实。
沈芷悠以前懵懂不懂,可现下却生出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悲怆。
后来的那把焚天烈火,不仅把这桃阵烧成了灰,更是将沈府上下百余口性命尽数吞噬殆尽。
沈芷悠,便是从那烈焰焚身的炼狱中,靠着“血祭离魂蛊”,献出了三魂七魄,方得以吊命蜕皮,最后独存于世。
如今,偌大一个沈府,唯留她一人,立于这焦土残垣上追忆往事。
沈芷悠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徐徐吐出,转念心又一狠,将飘散的思绪生生掐断。
心念一起,密室入口轰然洞开。
这芥子空间的入口藏得极为隐蔽,沈芷悠推开厚重的石门,一股干燥带着历史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
密室入口不大,四壁由粗糙的岩石打造而成。
凿痕的印记清晰可见,串在一起像是岩壁上错综复杂的古朴纹理,洞内皆是些世间稀罕的蛊物。
沈芷悠驾轻就熟地摸到了一处凹陷,刺痛感一瞬即逝,密洞以血饲蛊作为机关,控制着密室暗间的开关。
“谁?”一股陌生气息从暗室里面传出,气血瞬间冲上头顶,沈芷悠未曾想过在这方天地竟能闯入不速之客。
厉喝脱口的瞬间,沈芷悠右腕翻转,将头上的木簪攒在手里。
她以簪为匕,借着萤石发出的朦胧微光,凭借过人的目力,径直刺向阴影轮廓的侧颈。
只见那人随意探出的手指,不费吹虎之力就将簪身稳稳夹住。
木簪立在半空纹丝不动,两人对峙而立,暗暗发力。
“小悠。”一声带着刻意压低的呼唤显得异常熟稔。
“你……”沈芷悠猛地撤力,簪子也被对方顺势松开。
那人燃起蜡烛,一张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的脸孔,此刻清晰映入眼帘。
是松龄阁阁主——吕明轩。
那张向来温煦的脸上,此刻却挂着深潭似的冷意。看到沈芷悠,他的目光中似乎又掺杂了些许情愫。
他为何在此?他是如何知晓这唯有母亲和她才清楚的密室机关?
沈芷悠心有疑虑,要知道这可是连沈子涵都不清楚的秘密。
“阁主?”沈芷悠的声音干涩,心在胸腔里打鼓,眼里的警惕却没有放松半分。
吕明轩缓缓抬起右手,他的掌心朝上,一枚小小的物件显露眼前,透过烛火折射出一点凝滞的暗红微光,显然是干渴已久的血迹。
“这东西,你应该认得。”吕明轩的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却同石块,砸在了沈芷悠的心上。
是的,即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记得。
“这是哪儿来的?”沈芷悠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可急切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吕明轩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他的目光穿过烛光,最终锁定在沈芷悠苍白的脸上:“这个东西不仅出现在了沈府灭门的现场,音宁她身上也残留着同样的痕迹。
“他们……应该是死于同一批人之手。”
“这是焚天术的残痕?”沈芷悠语气冷硬如铁,“看来这九宸天是非去不可了。”
“九宸天。”吕明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阴冷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饶是怒火中烧的沈芷悠,也在此刻感受到了吕明轩的异常,“是得去探探了。”
“阁主——”沈芷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的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是如何进入此地的?”
沈芷悠可不相信吕明轩深夜潜入这绝密之地,仅仅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些她早已查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