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焉刚下轿辇,便见王府内人影幢幢,乱作一团。
王福不知从哪个角落惶惶窜出,扑至谢珩焉跟前,急得直跺脚:“仙师!幸而您折回了!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似是又堕入魔障了!”
王福瞥见谢珩焉身侧随行的官府之人,面露迟疑。
主簿上前言明原委,王福本欲端起将军府的架子,然念及此刻事态紧急,不敢耽搁,只得忍下不耐,引一行人入府。
“仙师救命啊!”王夫人一眼望见谢珩焉,宛如溺水者攥住浮木,踉跄着扑来。
她指着地上纠缠的二人,声线凄厉拔高:“仙师快瞧!我家旭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贱婢施了什么邪术,魇惑了我儿心窍,否则他怎会成这副模样?!”
王旭状若濒死困兽,将绿萝死死护于身下。
背后的鞭影呼啸劈落,打得王旭浑身痉挛、冷汗透衫,可他依旧岿然不动,半步不肯退让。
这护持之姿,仿佛成了他刻入骨髓的本能执拗。
一旁的王崇山面色灰败,脸上僵硬的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一对空洞的眼珠木然转向谢珩焉的方向。
紧接着,他那握鞭之臂倏然再扬,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狠厉本能,一下子就将王旭打得皮开肉绽。
“老爷!”王夫人惊声尖叫,阻拦的脚步却被王崇山身上的黑煞之气钉在原地,不敢靠近。
谢珩焉神色未改,唯广袖微振,一股清冽之气自他周身弥散,旋即化作数道无形索链,瞬间缚住了王崇山将扬之手。
“王将军。”谢珩焉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抚平了庭院中所有的躁动,“还请稍安勿躁。”
谢珩焉目光转落,投向王旭身下护着的女子。
绿萝发髻散乱,泪痕斑斑,其容色却依旧美得摄人心魂。
似有感应一般,绿萝猛然仰首,眸中满是哀戚恳望,泪珠滚落间泣声道:“仙师,大人——救命!先前夫人已受沈姑娘九转续魂丹,许诺放我与腹中孩儿一条生路,今日何以反悔?!”
“放你生路?”王夫人闻听此言,面色霎时铁青如铁,原本端庄的面容开始扭曲,她厉声叱骂道:“分明是你这狐媚胚子自寻死路,偏要滚回府中!如今当着仙师的面,你也敢提那丹药?竟还有脸喊冤!”
话音戛然而止,似是触了什么禁忌,王夫人惊觉悚然,忙朝着王崇山处瞥了一眼,
见王崇山神色无异,王夫人方才抬起手,她直指绿萝微微隆起的腹部:“你这腹中子还不知是哪路野种的,反正生下来也是个下贱命,今日索性连你这贱命,也一并了结了!”
“夫人,慎言!”主簿立在一旁,冷汗已浸透官袍内衬。
他本是为了结闹市中那桩棘手血案而来,想着纵使不能勘破全貌,至少也能暂平风波、对上交差。孰料今日随九宸天仙师踏入王府,案情未及问询半句,竟先被卷入这将军府的阴私秘辛之中,当真是进退两难。
“绿萝、孩子……都是我的!”王旭嘶声狂吼,眼中烈焰在狂热偏执与片刻茫然间交替翻涌,最终化作一句斩钉截铁的断喝:“谁说是下贱坯子,此子乃我骨肉!”
“呵——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了?!”王夫人冷笑打断,目光急转向谢珩焉,“仙师!我儿从前何等的温良知礼!定是这贱婢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蛊惑,才导致他如今这副神智昏聩的模样!”
谢珩焉目光沉凝,落于王旭那双异诡的瞳孔上,他缓步上前,行至五尺之外驻足,他指尖捏诀,周身清冽灵力陡然勃发,凝作数道细如发丝的无形灵丝。
灵丝带着探微查隐之势,精准而谨慎地钻入王旭眉心,直抵神魂深处。
“唔——”王旭浑身猛地一震,喉间滚出一声凄厉如困兽的呜咽,四肢下意识蜷缩抽搐。
未及一息,王旭眼中翻涌的狂热骤然熄灭,转而漾开混沌初开般的茫然,那是三魂七魄受灵力震荡后,自内里透出来的蒙昧。
谢珩焉眉峰紧蹙,指尖灵丝未撤,暗自推演王旭命格。
此子命格奇诡,因果盘根错节,竟无从窥破。如今既遭魔气侵体、邪气缠身,更有咒印附骨,竟是集天下厄运于一身。
谢珩焉看向王旭,指尖凝出一缕凝练的毫光,它绕着王旭的眉心、心口、丹田三处要穴缓缓盘旋。
毫光过处,王旭血脉中隐伏的暗红血丝骤然翻腾,那丝带着狠毒恶意的魔息虽一闪而逝,却如跗骨之蛆般,转瞬便潜回五脏六腑深处,死死攀附不肯剥离。
灵丝传回的感知让谢珩焉眸色更沉,这魔息已与王旭经脉血肉相融,怕是难等七日。
“夫人所察非虚。”谢珩焉敛回灵力,带着确认后的沉重,声沉如铁:“王公子神魂中,确有一种阴毒诡谲的‘咒’,此咒已与王公子心脉相连,若此刻强逆其志,恐会更增其心中执念,致其体内封印魔息的禁制松动,若强行拔除,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
王崇山开口问道:“仙师以为,此异状与犬子体内的魔息并非同源?”
“将军所言甚是。”谢珩焉顿了顿,继续道:“此咒根植已深,与神魂几近共生,恐非三日之寒。”
谢珩焉面带憾色,语气中又添几分凝重:“只是我……不识此咒根源,亦不可知其解法。”
“咒?!”王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早已面无人色,她尖声问道:“什么咒?谁……谁下的?!是不是她?!”
王夫人惊骇欲绝地指向绿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绿萝拼命摇头,以头抢地,大有以死明鉴之意。
几声哐当匝地,额间已是血痕交错,绿萝眼中满是惊恐与冤屈,她高声哭喊道:“不!仙师明鉴!大人明鉴!奴婢若有此等手段,何至于沦落至此!求仙师、大人为奴婢做主!”
说罢,自觉腹中绞痛难忍,她便死死护住腹间,“救救我们的孩子。”
谢珩焉弹指间施出一道灵力,护住绿萝腹中胎儿,目光在她惊惶的脸上停留一瞬,复又落回王旭身上:“此咒气息与这女子截然不同,想来并无关联。”
谢珩焉微微侧首,视线转向被定住身形的王崇山,眼神锐利,道出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倒与王将军身上沾染的怨气,如出一辙。”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混乱的庭院中炸响!
王夫人如遭重击,整个人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惨白,她浑身的哆嗦似乎更重了,眼神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还有一种被点醒后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如同木偶般僵硬的丈夫,又猛地看向地上痛苦翻滚的儿子,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是老爷?还是他?究竟……府里这些年藏的是什么?!
王夫人想要开口,却半晌吐不出一字来,唯有粗重的喘息与惊魂未定的战栗。
绿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她本就身份卑微,此刻听到这惊天秘闻,只觉得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她尖叫一声,拼命往谢珩焉脚边爬:“仙师!仙师救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连院内的管事王福等人,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脸上血色褪尽,大气也不敢出,只恨自己为何要在此刻听见这等骇人秘闻。
而僵立的王崇山,喉咙里的怪响骤然急促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利,半响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似笑非笑地反问:“是吗?”
谢珩焉对于王崇山的异状像是查而不觉,他继续道:“至于下咒者究竟为何人,我无从得知——夫人心中若有线索,或可交与九宸天追查。”
王夫人浑身脱力地倚在身后丫鬟的身上,她望着骤显陌生的丈夫,又见儿子痛苦模样,只余一个妇人的无助与绝望,颤声问道:“那……那我的旭儿……他……他该怎么办?”
“此咒阴诡歹毒,非精研咒术、擅解咒之大能不可解。”谢珩焉将目光投向府外天际,“听闻松龄阁阁主吕明轩妙手仁心,涉猎天下秘术奇诡,或可一试。”
又想起王府芥蒂已深,谢珩焉复又开口:“如若王府信得过九宸天,在下亦可同步传讯,请门中精于此道者前来,或能辨其本源,觅得一线生机。”
“谢仙师指点!”王夫人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不可——!”王崇山喉间挤出一声厉喝,他的眼中透出一股异常坚韧的执拗。
“王将军之意,我自是知晓。”谢珩焉面中神色并无波澜,他转向王崇山,语气清冷疏离:“府中私事,如何抉择,由王府自行定夺,我也无意置喙。”
话锋一转,谢珩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凛冽,紧接着目光也深沉了几分:“然而王公子体内魔息一事,非同小可,已非一家一姓之私。
“此物凶戾,若流露出去,恐会遗祸苍生。九宸天既已察觉,便是职责所在,九宸天斩妄台不日必会来此彻查,此乃定数。”谢珩焉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王夫人惊疑不定的脸,以及仍在震颤的王崇山,最后落回王旭身上。
他的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至于王公子身中之咒,若王府有意借助九宸天之力追查或寻解,待斩妄台的人到了,将军或者夫人,届时再向他们提出即可。
“只是在此期间,请务必谨记,此咒已与令郎神魂共生。强行压制其心神,又或刺激其情绪,皆可能引动咒力反噬,瞬息间夺其性命不说,还会放出魔祸。
“是以,此女与其腹中之胎,绝不可伤及分毫。”谢珩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清晰地传入王府每个人的耳中。
“夫人与沈姑娘既有丹药之约,三日后尚需松龄阁吕阁主为令郎压制魔息——”谢珩焉眸光沉静,言语却重似千钧:“夫人若想保全王公子,唯今可行之法,便是约束阖府,静守现状,以观其变。
“否则稍有异动,便可能成星火引燃导火线,顷刻间……玉石俱焚,届时莫说王公子性命难保,这王府满门上下,怕也难有完卵。”
王夫人遍体生寒,谢珩焉的冷静陈述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害怕。
王夫人看着痛苦的儿子,再望向谢珩焉那深不见底的眼,手中的檀木佛珠突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珠子滚了一地,她也恍然不觉,只麻木应道:“好……好……一切……都依仙师的。”
王夫人的声音干涩到了极点,充满了认命的倦怠,“王福!将绿萝……安置于东院暖阁,遣心腹之人伺候其静养,饮食汤药不可短缺,更……更不可惊扰!
“少爷……抬回房中,着府内最好的大夫随时候命,看顾他身体,今日……今日之事——”她猛地抬高了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虚张声势的狠厉,“谁敢外泄半字,乱棍打死!全家发卖!”
谢珩焉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笼罩王崇山的无形之力悄然散去。
王崇山身形一晃,被王福等人心惊胆战地小心搀扶下去,背影颓然却又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诡异。
王旭则由府中仆役用软榻抬走,绿萝则被两个仆妇半搀半架地带离,她最后望向谢珩焉的一眼,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深入骨髓的惧意。
喧嚣散尽,庭院中唯余王夫人惊魂未定地僵立着,谢珩焉随之静立一侧。
地上滚落的佛珠,在夕阳余晖里,反射着冷寂的微光。
“仙师——” 王夫人望着庭中熔金的残阳,心底那份惶然终究还是没压住,她颤声开口,问道:“听闻斩妄台铁律无情,可……可若初衷本为善念,只为护佑黎明百姓才行差踏错,九宸天的规矩,当真……半分转圜也无么?”
她袖中的指节早已掐得泛白,方才强压下的心神,又因这问句翻起波澜,连带着尾音都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谢珩焉的目光掠过地上那串犹自泛着幽冷微光的佛珠,他闻言缓缓颔首,语调平静无波:“夫人既知斩妄台之名,便该知晓仙门律法,向来讲究分明二字。纵使存了善心,若踏破禁条,亦难轻恕。”
他话语微顿,见王夫人脸色愈发苍白,才又继续道:“不过……听闻贵府世代忠良,为皇甫氏镇守云澜境边疆已逾百年。先帝感念王家功勋,曾亲赐王老夫人一柄‘镇灵玉笏’。”
“那玉笏由昆仑冰魄所铸,其上附有上古白泽灵纹,”谢珩焉眸光微抬,旋即望向王夫人,言语恳切:“此物非但能驱邪避秽,通达鬼神,还能映照人心本初之念。”
“行事若当真出于赤诚善念,玉笏自会发出流霞暖光。但若其间藏了私心诡诈……”谢珩焉话音微沉,“……便会寒意凝霜。”
“只不过九宸天斩妄台,向来只断修仙界是非。”正说着,落日霞光恰巧掠过他垂落的眼睫,映得那双眼眸半明半暗,“三日后斩妄台使者至,夫人不妨请出玉笏一试。届时是非曲直,人心真伪,自能照见分明,亦可解夫人此刻心结。”
王夫人闻言,先是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后漾开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
镇灵玉笏……老夫人当年确曾用过,只是尘封多年,府中鲜少提及,她竟险些忘了这桩旧物。
望着谢珩焉沉静如渊的侧影,王夫人心头那团郁结的混沌,仿佛被这席话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忙敛衽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多谢仙师提点!妾身……妾身这便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