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空间,是一方未经雕琢的石洞,石榻之上已铺了卫九渊从杂物房抱来的干草。干草被他以灵力反复涤荡,尘灰尽去,其上覆着一床旧棉褥。
沈芷悠安卧其间,气息却微弱如游丝。
沈芷悠素爱洁净,纵只是垫底的干草,卫九渊也会惯以灵力反复涤荡,直至尘灰尽去。
至于他自己,只草草将余下干草堆于石地之上,权作小憩打盹之所。
“姐姐,这是小九刚从后山寒潭打来的。”卫九渊目光落在床侧的陶罐上,声音轻软,“你总说泉水泡茶最是清香,可小九不喜茶味,往常都是你自己喝了。”
“今日去后山打水,不知怎的,竟想起这茶香来了……”他的语气带着孩子气的撒娇,细听却藏着哀求,“姐姐,你快些醒来,泡给小九喝,好不好?
说罢,他越过床沿,将陶罐里的清冽泉水倒入盆中,拧干浸软布,轻轻覆上沈芷悠滚烫的额间。
直至几番更换后,又重新试了试沈芷悠额间的温度,卫九渊见那魔息翻涌带来的灼热降了些许,才敢转头查看石案上的药炉。
这炉子是向李管事讨来的,此刻炉中药汤正咕嘟作响,苦涩之气渐漫开来,不知其中哪味药材突发异香,竟引得洞中隐匿的蛊虫蠢蠢欲动,都忍不住探了出来。
几只胆大的蛊虫循着药香直扑而来,卫九渊心头一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姐姐,有虫!”
沈芷悠曾告诫,蛊毒千变万化,有些甚至可以瞬息封喉。
可下一瞬,他却似无惧色,嘴角反倒扯出一抹嘲讽:“姐姐——”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浓浓娇嗔之意,可却不敢转身,直面沈芷悠半分,“小九若不是这幅软弱好欺的模样,依姐姐的性子,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罢。
卫九渊自言自语笃定道:“姐姐总是吃软不吃硬的。”
此时贪婪的蛊虫已爬上药炉,一个个虎视眈眈,却始终不肯靠近他半分。
卫九渊以掌为扇,轻轻一扇,裹着灵力的阵风带着寸劲,将贪婪的蛊虫尽数扇落在石桌上。
他指尖一点,石桌上的玉盒腾空而起,自行打开,蛊虫顺着他指尖划动的轨迹,一个个归巢般钻入盒中。
盒盖落下,烛光骤灭,唯有他腕间的同心蛊忽明忽暗。想来是沈芷悠在他身上留了护持,才令蛊虫避之不及。
“真不知有朝一日,姐姐若看穿我的真面目,会不会怪我欺瞒……”卫九渊低笑一声,俯身重燃烛火,“想来是不会的,毕竟……算不得什么原则大错。”
昏黄光晕驱散洞中些许寒意,映照出卫九渊布满血丝的眼眸,眼下乌青虽不浓重,疲惫却显而易见。
他复又低头,用浸了冰凉泉水的软布,轻得不能再轻地擦拭沈芷悠滚烫的胳膊与汗湿的鬓角。
偶尔无意触到她灼热的肌肤,他总会像触电般一躲,随即又涌上小心翼翼的珍重,混着丝欣喜若狂的窃喜。
魔息在沈芷悠经络中肆虐冲撞,她躺在冰冷石床上,身躯不时无意识地轻颤。
卫九渊发现,自己渡去灵力时,她体内的疼痛似能缓解,是以先前情急之下,才会不顾一切将灵力一股脑地全输给了她,以至于卫九渊大喜大悲后力竭后,彻底昏厥。
醒来时药都已经煎干,却也发现沈芷悠的疼痛不再复先前那般深重。此后,他便不再这般疯魔,照料姐姐,他绝不愿假手于人,更何况她体内还有魔息作祟。
“姐姐,再撑一撑……”少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竭力放得轻缓温柔,“小九查过……这药……能助你炼化。”
待沈芷悠的体温又降了些,气息也更稳了,卫九渊才挪步至药炉旁,拿起小蒲扇,一下一下,耐心地扇着火。
未过多久,他揭开药罐盖,一阵热烈的白气蒸腾蹿出,浓郁的苦涩药香在冰冷石洞中弥漫开,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与生气。
卫九渊端着药碗来到石床边,将沈芷悠拢入怀里。若她此刻清醒,定会惊觉这少年竟已长得如寻常成年男子般高,只是肩膀仍显单薄。
他先以小勺舀起温热药汁,细细润湿她干裂的唇瓣,再用竹片撬开她紧闭的齿关,试图将药汁渡入。
然而,药汁依旧沿着唇角尽数溢出。果然,喂药还是老大难。
少年的心思总是多浮动,脑中蓦地闪过画本里嘴对嘴渡药的旖旎场景,卫九渊的脸颊瞬间飞红,随即又涌上一阵羞愤。
自己怎敢对姐姐生出如此龌龊念头?!
最终,他只能再次引动体内刚蓄起微末的灵力,将那苦涩药性强行逼入她的体内。
纵是那灵力外放的修士,也经不起这般滥用。不过一息功夫,卫九渊的灵力便已枯竭。
他摇摇晃晃跌坐在地,背倚着石床,头蹭着床沿,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深夜的石洞,死寂得令人窒息。唯有药炉余烬偶尔发出“噼啪”轻响,以及两人一深一浅、一急一缓的呼吸声,在苦涩余香中交织缠绕。
第二日清晨,这份安宁被骤然打破。
芥子空间入口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带着无形威压的灵力波动。一个沉稳有力,但辨不清具体年岁的声音穿透屏障,送入洞中:“小九,你可在里面?”
卫九渊脸上的忧色未褪,瞬间又被警惕取代。他死死盯住洞口方向,闷声不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听李管事说,你借了铜炉,”那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自云府归来,已知晓小悠身染魔息之事。”
卫九渊依旧沉默。
门外之人长叹一声:“云夫人……恐时日无多了。若你想小悠早日醒来,能赶得及见她母亲闺中故交最后一面,便放我进去。”
最后一句,如利针刺扎破卫九渊的心防。
他迅速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擦去泪痕与狼狈,下意识回头看石床上毫无知觉的沈芷悠,却意识到她给不了自己答复,脸上最终坚定了那丝果决。
卫九渊走出石洞,打开芥子空间的大门。入口处的光与暗于一息之内短兵相接,蓦然划开一道无形天堑。
一道挺拔身影踏入洞中,正是松龄阁阁主吕明轩。
他面容端肃,眼神深邃,一袭简练青衫,周身自带久居高位的沉凝气息。
他步履沉稳,却速度极快,双眸快速扫过洞内景象,其中的简陋寒酸尽收眼底。
最终,视线沉沉落在昏迷的沈芷悠身上。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银丝,自吕明轩的袖中悄然弹出,无声缠上沈芷悠的纤细手腕。
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领地被侵的不悦,卫九渊强压住翻涌的复杂心绪,竭力挺直单薄脊背,退到床侧稍后方,微微垂首,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他又恢复成了松龄阁药童面对阁主时,那副标准的恭敬模样。
吕明轩的目光在沈芷悠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片刻,深邃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那情绪晦暗不明,似乎有对师妹血脉尚存的怜惜,也有对沈芷悠现状的凝重,但更多的,是上次因“利用卫九渊混沌之体”一事争执后的考量。
“阿渊,”吕明轩语调带着长辈的意味,言语间的威压却丝毫未减,“你想救她么?”
“想!”卫九渊毫不犹豫地抬头,脱口而出。眼中瞬间燃起急切的火焰,唯恐对方不信似的,斩钉截铁地补充道,“只要能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那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赤诚,和带着奉献一切的决绝。
吕明轩的目光转向他,审视如实质的冰锥,令卫九渊的头垂得更低,身体绷紧如满弓,“当真?”
“自然当真!”卫九渊心中蓦地腾起急意,随即又带了怒。
怎可质疑他对姐姐的心意?可那点怒意刚冒头,便被沈芷悠素来教导的恭谨压了下去,更何况,对方是将他这孤儿带回松龄阁、给了他一方屋檐的人……
“好。”吕明轩应道,声音不见波澜,“你可知她身中何蛊?”
见卫九渊抿唇不答,吕明轩神色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看来,你已见过她蛊毒发作的模样了。”
“那你也该知道‘血祭离魂蛊’的可怕,在于献祭神魂?”吕明轩的声音在冰冷石洞中回荡,字字如重锤砸在卫九渊心上。
“阁主……”卫九渊似懂非懂,声音发颤地追问,“这……这是何意?”
“纵然她靠吞噬魔息暂缓了蛊毒发作,延迟了神魂消亡之期,但魂飞魄散的结局,无可更改。”吕明轩声音沉了下去。
“血祭离魂蛊乃上古魔蛊,凶险异常。当年沈子涵为救她性命,喂她服下的虽是仿制半成品,但其中毕竟蕴有初代魔主的一丝血脉之力。”吕明轩顿住,看了卫九渊一眼。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眼中却泄出惋惜之意,“可一旦服下,便同养蛊,会将此人生前身后、所有时间线上的神魂强行拘禁于这具躯壳内,直至决出最终的神魂。”
“那……既是半成品……”卫九渊眼中燃起微弱希冀,带着天真急切问,“姐姐她……是不是有机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