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焉的骄辇离开王府时,日影已斜,天色昏黄。
青灰色云层沉沉压境,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闷热。
车厢内,谢珩焉闭目养神。云铮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连同云夫人的紧张,一并在他脑海回放。
云夫人的反应虽在预料之中,却隐隐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决绝……莫非与云铮灵力异常有关?
观今日情形,云铮确不似传闻中有真龙之威,反倒是灵力几近于无。适才他于暗中探查,竟发现云铮体内全无半分魔息……
莫非云铮并非魔龙后裔?抑或世间真有祛除魔息之法?又或者是……师兄做了什么?
谢珩焉的指尖无意识敲击着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环佩,心湖之下,思绪疾转。
可无论如何,云铮身上并无魔息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这倒是省下了自己不少事。
想到这儿,谢珩焉紧绷的思绪松缓了些。这时,骄辇已经行至渐近云漪坊,街边喧嚣异常。
青石板铺得齐整的街面,已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此刻人人脸上带着又怕又忍不住窥探的神色。
行人驻足,纷纷朝着街角围布后的方向张望,整条街叽叽喳喳的,像是迁移过境的麻雀。
“都让开!官府办差,速速退避!”两名衙役手持佩刀,额角青筋暴起,粗暴拨开攒动的人潮,“再围着妨碍勘验,休怪刀剑无情!”
仵作揭开围布,四周倒抽冷气的声音瞬间连成一片,方才还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顷刻便被彻骨的悚然取代。
有几个看客连连后退的步伐都带着颤,“老天爷……这、这哪里是人遭的罪啊!”
“呕——”酸腐秽物混着惊惶喘息,在人群中破开了道口子,正好为官府衙役清出了一条通道。
“死得也太惨了……内脏全被掏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人群中,不知是谁颤着嗓子喊了一声,随即又被一阵压抑的呕吐声给盖过。
端坐骄辇中的谢珩焉,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停下手中的轻叩,出口淡问道:“外面何事喧哗?”
驾车的王家轿夫声音紧绷,急声回禀:“回禀仙师,前方巷口……发现一具男尸,死状……极为惨烈,似是……王公子!”
“王公子?!” 谢珩焉蓦然睁眼,寒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冷光,“王旭?”
“不……不是!是……是王公子的堂弟王大壮。”轿夫回话时的牙关打着颤,面目难掩惶恐,“王公子他……好像被人捅成了个刺猬,每一道口子深可见骨,听说足有百余处!”
“听官府人说……说王公子身上似乎还有什么邪秽气息残留。”轿夫惊魂未定,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他冒着胆子问道:“仙师……这邪祟不会……跟着我回去吧?”
谢珩焉眸光一凝,抬手拂开车厢侧帘的一角,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最终精准落在人群围拢的中心。
“莫要忧心。”他垂眸扫过轿夫,旋即步下骄辇,抬手间,九宸天令牌已现。
周遭的衙役瞥见令牌上的纹路,瞬间换了副模样,满脸皆是讨好之态,他们躬身相迎,热络地将谢珩焉迎进凶案现场,主簿这时凑上前来,细说着案发现场的情形。
刚步入现场,谢珩焉便见一年纪尚轻的女子,眉宇间透着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正在俯身查探。
待主簿解释过后,谢珩焉这才知晓,此女原来是松龄阁的弟子,是官老爷听闻这等凶案,亲自前往松龄阁去请来的。
谢珩焉收回打量的视线,只见散落的瓜果菜蔬间,一具年轻男尸横陈。
男子衣衫破碎,裸露的皮肤呈诡异的青灰色,周身遍布深可见骨的刀刺创口,纵横交错,仿佛被泄愤般地反复戳刺。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下身的空荡处,只余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那物事竟被齐根削去!
当场腥气弥天,浓得化不开,更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污秽之气,自尸身各处创口中渗溢而出,纵隔数步之遥,那股恶气仍直扑口鼻,教人几欲作呕。
尸体的脸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血污与泥土在颜面结成硬痂,遮去了王大壮的大半容貌。
谢珩焉蹲身细查,缓缓拨开死者黏在唇角的乱发,尸体下颌处一颗淡褐色的小痣清晰浮现。
这颗痣是他在调查王大壮时曾留意过的体貌特征,当时还顺手记了下来,谢珩焉的眼底终于漾起一丝微澜。
近来此子行事异常活跃,正是四处散播云铮身负魔龙血脉的幕后推手,如今却横死街头,“是邪气……?”
谢珩焉目光锐利如隼,一双审视的眼再次落在了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处,“竟不是魔气……”
正当谢珩焉凝眉思索之际,松龄阁委派过来的女孩已经摘下手套。
女孩转向身旁衙役道:“此人身上刀伤深可见骨,虽下手极重,却比成年男子少了几分刚劲,反多了些凝滞,显是气力稍欠所致。”
“尸体要害被齐根斩断,这般带着羞辱的狠绝行径,像是女子恨极后的惩罚。” 女孩抬手使用灵力从尸体中引出一团黑气。
“还有就是——这处伤口边缘,除却暴力切割外,还隐约透着焦黑之色,像是被某种阴邪之火灼烧过的痕迹。”顺着女孩的话,众人看向王大壮那处地方,“黑气从创面深处慢渗而出,黏腻如胶,不仅泛着彻骨寒气,其中也附有剧毒。”
女孩先与谢珩焉对视片刻,又回身抱拳禀道:“大人,此案牵涉邪祟,已超出松龄阁的决断范畴,芷悠建议大人报给九宸天,请更擅此事者介入。”
谢珩焉看向女孩,正瞥见女孩嘴角那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傀儡术?
正当谢珩焉思忖间,恰在此时,人群骚动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恐惧与愤怒,原地拔高:“是王府!肯定是王府下的毒手!”
一个瘦高商贩模样的人跟着附和,他指着尸身的手抖如筛糠:“我认得他!是王大壮……前几日他还在茶坊叫嚷,说……说云家那位是上古魔龙转世!”
“当时他还嚷嚷着亲眼瞧见了王府的旭少爷身上冒出黑气……说是入魔的前兆!”
此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一触即在沸腾的人群中炸裂开来。
“前几日?”谢珩焉冷眼睥睨,心想着王旭为魔息侵体,分明是今日凌晨之事,何来前几日之说?
“对!是他!我也听到过!”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
先前对惨案的惊骇,顷刻间便化作对权贵一手遮天、掩盖骇人真相的愤懑与恐慌。
“定是王府要灭他的口!”
“好狠毒啊……连那处都剜了……还捅了这么多刀……这到底是多大的仇怨?”
“听闻旭公子近来极宠一个名唤绿萝的丫鬟。”
“啊——绿萝?!那不是王大壮最喜欢的丫鬟?”
“正是!听说他都打算向旭公子讨了绿萝成亲了。”
“啧啧,世家行事,当真……”
“瞧这黑气!看着就很邪门!王府……这王府恐怕真的不干净啊!”
“王家少爷……入魔了?”
“入魔”二字如同瘟疫,在人们的惊惧与猜疑中飞速蔓延。
周遭喧嚣人群的目光,皆带着审视之意,遥遥投向门庭显赫的王府方向。
事到如今验魔大戏尚未开锣,街头横死之事与四下弥漫的邪气,却已为云澜境浇上一层悬疑之色。
主簿走上前,恭敬地拱了拱手:“仙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珩焉随主簿转到一僻静处,主簿抬手布下一道隔音术法,灵光微闪,旋即没入地面石砖。
“下官冒昧求恳,望仙师海涵。实乃此事……棘手至极。”主簿苦笑道,额间深纹蹙如川字,“此案牵涉将军府,下官位卑言轻,即便持府衙令牌前往,恐也难叩将军府朱门。”
“若闹市血案竟能如此不了了之……”他眸中闪过常年宦海沉浮的算计,“官府威信荡然无存倒在其次,恐寒了黎庶之心,届时民怨滋生,一旦传入天城……”
“唉……”未尽之语凝作一声长叹,主簿的呼吸在巷中愈发沉滞,“下官欲强查彻办,敢请仙师助一臂之力。”
主簿复又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几乎触地:“下官深知九宸天超然物外,不涉凡尘因果,然此事关乎黎民社稷安稳……”
“仙师此番恰逢其会,若非今日您除魔破祟,云澜境百姓恐已遭灭顶之灾。”主簿言辞恳切:“故下官斗胆,求仙师看在此番缘法——”
他抬眸望来,目光灼灼,似乎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无需仙师多言,只需随行一至,静立其间……令那将军府存几分顾忌,允我等依律问询便可。”
谢珩焉静立无言,街边的风掠过他的墨发,几缕拂过冷寂的眉眼,指尖无意识在袖中轻叩,仿佛在衡量着什么无形的重量。
半晌,就在主簿心头渐凉之际,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罢了,走吧。”
主簿霍然抬头,只见谢珩焉早已转身,素色衣袂在穿过微光时划出了一道清冷绝色,他不经怔然,心道:“果真是仙人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