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铮被接回云府,盘膝坐于榻上。
他双唇紧抿,其色惨白如纸,唯额间冷汗涔涔,顺着鬓角滚落衣襟,无声昭示着体内灵力正在经历山崩海啸般的枯竭。
此前为祛除魔息,云铮耗去的本源灵力远超预期,近乎将毕生修为抽剥殆尽。
此刻丹田灵力空空如也,经脉更因重塑之痛阵阵痉挛,似有无数锐器在骨血间翻搅,他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裂骨之苦。
他正咬牙强忍锥心剧痛,门外忽有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一道刻意压低的嗓音:“铮儿——”
是云夫人。
她未敢擅自推门,先叩响门扉以示提醒,声线紧绷如弦:“九宸天的仙师已至府中。”
“知道了。”云铮服下沈芷悠留下的续灵丹,强行打起精神来。只是云铮双眸仍旧黯淡无光,覆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
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门外的天光便争先恐后涌入其中,刺得云铮眼瞳骤缩。
廊中光影交界处,一人负手而立。
素简月白长衫上,青色流云纹在旭日初升中漾着浅淡光辉。
那领口的六道方格纹醒人耳目,在未亮的天光下淌着冷冽辉泽,衬得仙师身姿越发地挺拔孤峭。
来人正是谢珩焉。
他的面容俊美近乎刻薄,眼尾微挑,看人时带着俯瞰万物的冷淡,不似矫揉造作的姿态,更像是浑然天成的大道已成。
谢珩焉这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扫过立于门前的云铮,“云公子——”
谢珩焉声音不高,却带着九宸天的独特威压,沉沉砸在廊下,“有件小事,需劳烦你走一趟。”
只见他袍袖微动,一枚通体剔透古朴的令牌现于两指间。令牌不过巴掌大,散发着古朴沉重的气息,表面淌着淡青微光,唯有中心的那点朱砂印记,显得格外殷红刺眼。
“应天城帝王之请,九宸天入云澜境探查云家血脉本源——” 谢珩焉指尖轻弹,令牌稳稳停在云铮眼前。
那点朱砂正对云铮,如审判之眼。
“三日后,九宸天恭请松龄阁阁主施‘溯灵归源’之术,于王家练武场为云府,为你,验身正名。”
谢珩焉的目光再次落在云铮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届时,天下同道共证——望云公子,务必到场。”
令牌流转的光辉映着谢珩焉毫无温度的眼,也照出了云铮逃无可逃的无奈与苦涩。
谢珩焉留下令牌后,人便行叩晷礼告辞。只是那股专属于九宸天的沉沉威压,依旧弥漫在死寂的廊下,沉甸甸地压在云府众人的心头。
三日之期,成了压垮云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紧绷的肩背猛地塌陷,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踉跄扑至云铮面前,紧紧抓住云铮衣袖:“铮儿,这次天城来势汹汹……你务必小心应对!”
那枚悬在半空的九宸天令牌,就像一柄悬顶之剑,寒光凛冽。
“娘——”云铮接过令牌,语气深沉地应了声。
云夫人惊呼道:“竟……灵力尽散了?!”
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亮骤然熄灭,强撑的体面也轰然崩裂,她的声音开始发颤:“那……那松龄阁的溯灵归源术,如何能瞒过?”
话音未落,泪意已从她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狠绝。
云夫人的面容也因恨意扭曲:“狗皇帝!他觊觎我云家弱水云矿已久,今日之事,分明是要榨干云家最后一丝血脉!”
她急促喘息,胸膛剧烈起伏,字字泣血:“平日里九宸天自诩正派,不屑上古魔龙之物,背地里却帮助那狗皇帝,驱使我们这些魔龙后裔,为皇甫家做尽腌臜勾当!”
“他就是要我云家彻底垮掉!”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云夫人攥紧拳头,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儿不能死,云家也绝不能倒!”
“若让云家毁在我们手上,我百年后,有何颜面去见你爹?” 话音落时,她已下定死志,眼神陡然变得玉石俱焚般坚定。
云夫人五指成爪,猛地抓向衣襟,华贵锦缎应声而裂,层层碎布纷飞!
肌肤下的龙鳞虚影瞬间躁动,似有化龙冲天的迹象,她的浑身散发出玉石俱焚般的烈气,气焰之甚,骇人至极。
“娘!你要做什么!” 云铮瞳孔骤缩,强烈的不安攫紧了他的心。他刚欲出手阻止,却被云夫人施法定在原地。
“铮儿,听着!” 云夫人的声音冷静决然。
她的左手死死扣住云铮臂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右手五指并拢如刃,掌心骤然迸射出刺目灵光。
不带半分迟疑,云夫人的右手冲着心口膻中穴狠狠贯下!
“嗤啦——”鳞裂肉开的撕拉声刺破死寂的长廊,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伤口未喷射出半滴鲜血,只有浓郁近乎实质的金色光华,自裂口中狂涌而出,将周遭映照得一片灼目。
光华深处,龙息灵核轮廓清晰可见,那是一颗鸽卵大小、宛如极品黄玉雕琢的晶体。
它正随着云夫人心脏的最后跳动而微微震颤,一股磅礴浩瀚的生命本源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决绝的悲壮,飞蛾扑火似的涌入云铮体内。
云夫人竟生生剖出了自己的龙息灵核!
剜心剧痛瞬间席卷她全身,身躯也因剧烈疼痛痉挛不止,冷汗滚滚落在地上,鬓边几缕乌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霜白。
云夫人始终紧咬牙关,未泄出半声痛哼,抬头望他时,眼底的蚀骨之痛,已经转变为不容他人撼动的决然。
“别排斥它!”云夫人的声音早已嘶哑,她强压着喉间腥甜,“用娘的灵核……补你的灵力,我们一定要撑过这场死劫,护好云家!”
话音未落,云夫人的气息愈发微弱,此刻她胸口处的金色灵光也已黯淡无光。
她将那片泛着冷光的逆鳞紧紧攒在掌心,缓缓按向云铮逆鳞缺失的位置。
只听“嗡”的一声争鸣之声,逆鳞稳稳嵌入,恰好补全了缺损。
她的喉间再也抑不住那口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艰难道出压在云家世代心头的真相:“这逆鳞……世人皆道是开启弱水封印的钥匙,可谁知……它是狗皇帝钉在我云家血脉里的诅咒啊!”
“你是我们云家百余年来,最接近真龙的血脉……你一定要走正统之道……不可再被他们以魔龙后裔作要挟!
“我们云家,乃至于上古魔龙,本就是真龙!”
云铮目眦欲裂,看着母亲胸前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感受着融入自己体内的核所散发出来的,与自己同源却浩瀚温暖的力量。
巨大的悲痛与被命运玩弄的愤怒,如同喷涌的烈焰岩浆在他胸腔咆哮!
他想立刻阻止云夫人的献祭,更想杀尽这些皇室后裔!
“云铮!凝神!”然而云夫人眸中那决绝炽烈、几欲燃尽神魂的光,却死死将他扣住:“不要入魔!”
云夫人面如纸色,气若游丝,云府困于绝境,可她仅凭一人之力,终是蚍蜉撼树。
“欲行正道,必先克己复礼!”他于母亲眼底,瞥见了自己即将魔化的身影,狰狞可怖。
云铮压住心中翻滚的滔天怒火,眼底悲恸挣扎尽被强压,他不再反抗,让那温润磅礴,带着母亲生命印记的灵核涌入体内。
“嗯——” 云铮闷哼一声,一股充沛暖流轰然灌入已然枯竭的灵核。
他调动残存的所有意志,疯狂运转家传心法,引导着这股汹涌澎湃的灵力洪流,进入丹田气海。
他身体剧颤,融合过程痛苦漫长,每一次冲击都在重塑根基,时间仿佛被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铮周身那股狂暴涌动的金色灵光,终于平复内敛于身。此时,他的脸色不再呈现出濒死的灰白,温润光泽隐隐溢出强大的灵压。
经这一息,云铮的眼睛竟沉淀出了无法言喻的深沉与澄澈,恍若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涅槃。
云铮依旧保持站立之姿,维持着与谢珩焉对峙之姿,仿佛那是他最后一寸不肯屈折的傲气。
他缓缓抬头,看向母亲。
云夫人胸前那道狰狞伤口,在灵核离体的瞬间,已然被一层稀薄灵光勉强封住。
虽本源灵力不复外溢,但云夫人的气息却如风中残烛,微弱至极。
她的鬓发霜白如雪,短短一瞬,她便被抽走了数十载寿元。
可当触及儿子目光时,她又勉力牵起一抹安抚笑意:“没事的,铮儿……娘不过是成了凡人。”
云铮喉头艰涩滚动,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却存着抑不住的轻颤。他小心翼翼替母亲拢好残破衣襟,动作轻柔得仿佛怕吹破了这风中残烛。
他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能重重点头,誓要将这千斤承诺与刻骨恨意,全部压进这重逾山岳的颔首之中。
“是爹娘无能……”云夫人虚弱的手搭上云铮的发顶,“云家这基业……原该是你父亲扛的,如今却全压在你一人肩上了……”
话音未落,云夫人猛咳起来,云铮急忙拍了拍她的背,眼中忧惧更甚。
云夫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解,语气充满愧疚:“娘还记得你幼时总爱追着你父亲跑……
那时你总说羡慕爹爹和伯父行侠仗义……盼着能上九宸天,跟你伯父一样学有所成。”云夫人眼底漾开一抹极浅暖意,“如此便能去人间骑最快的马,看最壮丽的山河。”
云夫人望着儿子泛红的眼眶,心里翻涌着内疚与不甘,“都怪娘……是娘没护好你,也没护好云家……才让你困在这弱水云矿间,成了皇室的板上肉……”
云夫人抱住云铮,心疼道:“往后的路会更难走了……铮儿,你一定要撑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