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江黎又堵了一嘴的龚舒文,笑意凝固在脸上。
片刻后,他抖掉了自己石化的笑容,扯了扯嘴角,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龚舒文转回到正题上。
“话说,当时院长给我这封信的时候,特地交代了要给‘江医师’。既然他早就算到了这人是你,为什么不直呼其名,还要绕那么一个弯子,真是故作玄虚。”龚舒文道。
江黎一愣。
他倒是不曾想到这背后还有那么一件事情,只可惜此时他记忆空缺,恐怕无法回答龚舒文的疑问了。
一旁的严渊动了动嘴角。
看起来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出口。
江黎余光注意到了严渊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过头,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严渊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着极轻,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曾经的念想,是成为和你父母那样的人,或许院长还替你记着。”
江黎依旧困惑。
但是片刻后,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只见江黎再一次拿起了信纸,细细读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目光重新汇聚到信的开头:
【孩子,想必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心愿达成。】
马卡斯信中说的心愿,自然指的是他年少无稽说出口的话。
大抵那个时候,自己曾说过,以后要成为像父母那般的医师,要让联盟最高医学协会的名录中,出现一个叫“江黎”的名字。
其实江黎并没有院长想象的那么好,他的起点就是歪的。
从一开始努力钻研医学,到后来选择医学专业,深研病毒领域,都是为了幼时那个可怕而疯狂的念头。
在这之中,他有过动摇,也起过宽恕的想法。
可那个念头从始至终都像点着了的碳,看着没有明火,却只需要一个导火所,就能死灰复燃。
艾瑞斯给他的画,就是那个导火索。
江黎回想起那天自己站在药品储物室的场景。
当时所有的监控设备已经全部被他切断,储物间内安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药品通过管道,最后滴入瓶内的滴答声。
他的右手上,是二十一年前导致天马星沦陷的罪魁祸首——R类病毒。
只不过,这次的和当年的还是有那么点区别:传播速度更快、波及范围更广、破坏性更强。
换句话来说,就是更加的无药可医。
他的左手已经下意识地打开了药物储存罐,右手也失去控制地伸到了罐口上方。
只需要轻轻一斜,随着试管内的液体融入储存罐中,那么多年的恩怨是非,无论对错,都可以彻底了结。
至于无辜者,他不在乎。
积年的怨恨积聚在心口,哪又管得了那么多。
只是最后,他还是没能下手。
明明刚刚双手都失去控制般地伸向了那罐药中,明明一切都是自己脑海里演练了千遍万遍的娴熟,此刻江黎的手像是被绑带扎进,一动也动不了,停留在了半空。
那些无辜者,有人在乎。
江熙和和谭邵用生命换回来的人,他们会在乎的。
而遗落在人间独自成长的少年,最后会走向哪条路,他们也在乎。
……
江黎的指尖无意识地加重了力,攥紧了那封泛黄的信纸。其中靠近他指尖的位置,已然出现了裂痕。
原来从始至终,都有人比他更相信自己。相信他会正直地长大,相信他的目标,是个光明敞亮的地方。
只是他尽数忘了。
所以起点歪了又如何,路走正了,多远都会到达终点。
*****
三日后。
那天一大早,龚舒文就拾掇了起来。
“刘朗——”江黎隔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吆喝声,“快把那些毛头小子全找回来。”
龚舒文叉着腰说完,又小声嘟囔道:“一天天的,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严渊在一旁替这些小鬼说话:“别嫌他们,你小时候,估摸院长也是那么看你的。”
龚舒文一脸诧异地转过头去,差点脱口而出一个“你怎么知道”。
好在这次他嘴上多了把门,及时地刹住了车,才没把自己丢人的往事抖露出去。
当然为什么严渊会知道这些,那当然是因为他小时候也惹院长嫌弃。准确点说,马卡斯手底下的孩子,没有一个不遭他嫌弃的。
可是嫌弃归嫌弃,都是自己亲手带大的,马卡斯最多也不过嘴上叨叨几句,心里还是护崽得很。
这会刘朗大改三日前那副破皮流氓样,像看家的牧羊犬一般,逮着那群不听话的小子,悉数赶到了正院中。
说来也奇怪,刘朗自己表现得吊儿郎当,没一点当哥哥的榜样,可是手底下这群作乱的孩子却十分听他的话。
只见听他一提高嗓门,顿时叽叽喳喳的院子里,就重归宁静。
严渊朝着刘朗道方向看去,半开玩笑道:“看来破烂院的冤种,后继有人了。”
他的声音压在嗓子中,所以尽管此时院中十分安静,也只有他身旁的龚舒文才能听到。
龚舒文本来想赞同一下严渊发表的观点,可一口“破烂院”、一句“冤种”,差一点让龚舒文一口气呛死过去。
什么破烂院?明明就是基础设施陈旧了些。
至于冤种,刘朗明明看起来青春阳光有志向,这样的大好青年如何和这两个字相匹配。
龚舒文刚想辩解,又意识到哪不对。
现在孤儿院的冤种院长不正是他吗。
合着严渊不只是在说刘朗,更在说自己。
一句话得罪两人,算他厉害。
不过龚舒文倒是不会真的生气,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朋友之间玩笑的话罢了。
这会他倒是学聪明了,干脆顺着严渊的意思,接道:“过誉了,我曾经也是后继有人中的一位。”
严渊:“……”
既然担任院长的是冤种,那溯及源头,作为一切开端的马克思老院长,毫无疑问就是顶级冤大头了。
所以龚舒文轻描淡写一句话,给严渊扣上了辱骂先师的大锅。
据龚舒文的描述,老院长被安葬在了后山的松树林中。
那片林子静谧安宁,不会有让人头疼的闹腾孩子,去扰了他老人家的安息,更不会有那些恶心邪恶的假面人,再跑到他的坟头,玷污脚下的一方净土。
松林的地势比城区要高些,老院长安眠的那片土地,正对着山脚下的孤儿院。每当夜深的时分,皎洁的月光会透过林梢针尖,洒落在湿软芳香的泥土中,照亮回去的小路。
这时候,故去的院长就可以透过月亮微薄的光芒,远远地望一眼他日夜牵挂的孩子们。
其实龚舒文想说,孤儿院中的每一个孩子,都视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他在哪里,变成什么模样,这里的每一人都不会害怕他。
可是老人家执意如此,最终龚舒文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愿。
此时正值上午九点。
龚舒文同严渊等人上山时,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升起。
古穆尔斯的太阳升起的比其他任何星球都要晚,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阳东升西落,也未曾停歇。
其实只要耐住性子往下等,太阳终究都会升起。
通往山上的小路十分干净,不曾有一片落叶。
脚底的泥土也稳当扎实,即便昨天晚上下了会下雨,走过去鞋底依旧干净。也能看得出有人曾一次又一次,来回在这条松林小径上踏过。
清晨的空气中还有几分没来的散去的凉意,伴随着松树梢时不时滴落几滴晶莹的水滴,落到路过人的头顶衣角,仿佛是初晨的洗礼。
龚舒文和身后的孩子手里各捧着花束,没有刻意的沉默和故作的凝重,一行人脸上带着笑意,轻松随意,仿佛此时只是去探望一位分别已久的长辈。
严渊江黎两人走在他身后,突然,前方的龚舒文脚步戛然而止。他突然停下,转过身,将手里的一大把花束,分了两小份,递给了严渊和江黎。
严渊低头看了眼,自己身前被塞了满怀的鲜花。说是鲜花,其实更准确说是一扎草,只有绿色的间隙中,才零零散散落了几点白色星子。
刚刚上山时严渊就注意到了,这不过是路边最常见的野花。
听说叫什么朝露。
得益于这花的好名字,每次听到时,总会不禁让人想起清晨时分,曙光熹微,林梢草尖凝积的露珠。
就好像心中再多的烦忧都可以在此刻解开,一切苛旧陈积,都会随着太阳的再次升起,重新获得获得新生。
天马星在祭奠故人时,常会用桂枝、百合等花草来象征离去之人的纯洁宁静,寄予一个来去自如,死生空无一物的愿念。
而在古穆尔斯因为气候和环境的缘故,很难见到这类植物。
所以路边那些不起眼的朝露,被人们采摘下来,作为了思念的寄托物。
此刻,这一束束的盛开的朝露,分别握于每一个孩子的手中,它们承载着日夜的沉重思念,最后轻轻地落在了镌刻着院长姓名的石碑旁。
石碑下的人似乎从未离去,在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洒落的光影里,依旧如记忆中那样,眉眼含着笑意,温柔和蔼地凝望着这些孩子。
而石碑前的孩子们就像这些随意长在路边的野花杂草,生机勃勃,青春盛放。
他们向深埋松林中的故人传达着心里话:
我们过得很好,你无需牵挂。
今天晚一点还有一更,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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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老院长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