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悖论 第24章 新年

时间裹挟着一切，无情地向前滚动，将悲伤、思念、愧疚和那点微弱的希望，都碾磨成日常的粉末，散落在高三这沉重而单调的时光里。

转眼间，日历又翻到了最后一页，除夕到了。

往年的除夕，即使再清贫，也有奶奶温暖的陪伴和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后来，有了林澈，有了那场照亮了整个冰冷河岸的、独属于他的盛大烟火。而今年，凌曜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张贴喜庆的春联福字，没有准备丰盛的年夜饭，甚至连灯光都比平时更显冷清。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别家团聚的隐约笑语，反而更加衬得这方小天地的寂静和空旷。

凌曜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那条林澈在去年除夕夜给他围上的灰色围巾，走出了家门。他没有目的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城郊的墓园方向走去。

冬日的墓园，比城市里更添了几分萧瑟。枯黄的草地上覆盖着薄薄一层未化的残雪，光秃秃的树枝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伸展着，像一幅寂寥的水墨画。

凌曜轻车熟路地找到奶奶的墓碑，照片上的老人依旧慈祥地微笑着，仿佛从未离开。

他慢慢地在墓碑前坐下，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照片边缘沾染的些许尘埃。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里。

“奶奶，”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来看您了。”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又是一年除夕了……时间过得真快。”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勇气，“我……我现在挺好的，高三了，学习很忙，老师说我……很有希望考上北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日常琐事，成绩的起伏，同学的趣闻，仿佛奶奶还坐在那个旧沙发上，微笑着听他讲述。

但说着说着，那些强装的平静和坚强，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了下去。

“……奶奶，我好想你。”他的声音开始哽咽，眼眶迅速泛红，“也好想……林澈。”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所有的伪装彻底崩塌。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林阿姨……很恨我。奶奶，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林伯伯会不会……”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将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思念和沉重的负罪感，在这个唯一能让他稍微卸下心防的地方，尽数倾泻出来。

他蜷缩着身体，肩膀微微颤抖，像一个迷路了太久、终于找到可以哭泣的角落的孩子。

他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任由泪水模糊视线，打湿了围巾，寒冷的空气仿佛要将眼泪也冻结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冰凉的雪花，轻轻落在了他濡湿的睫毛上。

他抬起朦胧的泪眼，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洒落在这片安眠之地。

就在这时，头顶的雪花消失了。一把黑色的伞，悄无声息地在他上方撑开，隔绝了那片冰冷的洁白。

凌曜怔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江朔站在他身后，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手里稳稳地举着伞，大半都倾向凌曜这边，自己的肩头很快就落满了雪花。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阴鸷，只有关切和心疼，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他看着凌曜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蹲下身，与凌曜平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凌曜脸颊上的泪水。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雪了，”江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他没有问凌曜为什么哭，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只是陈述着事实，然后提出了一个带着恳求意味的提议。

凌曜看着他，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没有从巨大的悲伤中完全抽离。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表现出排斥或冷漠，只是静静地看了江朔几秒，然后目光又落回奶奶的墓碑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朔心中微微一松，同时又涌起一股更深的酸楚。他站起身，依旧为凌曜撑着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起走出了墓园。

回到凌曜家那个冷清的小屋，江朔熟门熟路地打开灯，将伞放在门口。他没有像客人一样坐下，而是对凌曜说：“你去客厅坐着休息会儿，暖和一下。”

说完，他转身又出了门，没过多久，提着好几个大大的超市购物袋回来了，里面装满了各种新鲜的食材，甚至还有一条刚杀好的鱼在袋子里时不时扑腾一下。

凌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江朔没有解释，只是拎着袋子径直走进了那个狭小整洁的厨房。

他脱下大衣，里面是一件简单的黑色毛衣。然后，他竟然从其中一个袋子里拿出了一条……崭新的、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动作略显生疏地系在了自己身上。

凌曜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感觉有些违和，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家大少爷，系着围裙站在他家灶台前？

江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轻咳一声：“那个……我随便做点，你将就吃。”

他哪里是随便做点，为了今天，他偷偷跟着家里的厨师学了快两个月。

从切菜开始学起，手指不知道被刀划伤了多少次。学习控制火候，手臂上、手背上被热油溅起的水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人，去做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但每次想到或许能有机会为凌曜做一顿饭，看到他能吃得好一点，那些疼痛就都变成了甘之如饴的期待。

他笨拙却认真地处理着食材，洗菜，切肉……动作虽然远谈不上熟练，甚至有些手忙脚乱，但那份专注和小心翼翼，却显而易见。

凌曜没有离开，就靠在厨房门框上，安静地看着。

他看着江朔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因为不熟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看到了他手背上那些明显是烫伤后留下的红色印记和新旧交错的疤痕。

他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这个人，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那种咄咄逼人的侵略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弥补的姿态。

他心里的那堵冰墙，似乎在这种无声的改变面前，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排斥，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厨房里飘出了饭菜的香气。江朔终于端着几个盘子走了出来，摆在了那张小小的餐桌上。

清蒸鲈鱼，白灼虾，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玉米排骨汤。都是些家常菜，但品相竟然意外地不错，香气扑鼻。

“尝尝看，”江朔解下围裙看着凌曜，像是等待老师点评的学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凌曜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肉质鲜嫩，火候恰到好处。他又尝了尝其他的菜，味道都很清淡，但正合他偏淡的口味。

“很好吃。”凌曜轻声说，语气是真诚的。

江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褒奖，“你喜欢就好！以后……以后我经常给你做！”他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这话可能有些越界，连忙低下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却并不算尴尬。

窗外，雪还在下，夜色渐浓，偶尔有烟花在远空炸响，映亮一瞬间的窗户。

吃完饭，江朔抢着收拾了碗筷，洗干净放好。他看了看窗外，犹豫了一下，对凌曜说：“我……我带了些烟花，就在楼下车里，要不要……去放烟花？”

提到“烟花”两个字，凌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眼前瞬间闪过一年前那个河岸，那个在漫天华彩下对他微笑、许诺每年都为他放烟花的少年。那个只属于他和林澈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他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转圜的拒绝：“不想放。”

不是不喜欢烟花，而是他只想和林澈一起放。那个约定，他固执地只想留给那个人。

江朔看着他骤然冷淡下去的神色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勉强笑了笑，掩饰住眼底的失落：“好，那就不放。”

两人重新陷入沉默。凌曜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看着电视里喧闹的春节联欢晚会，眼神却没有什么焦距。江朔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默默地陪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向零点，电视里开始了盛大的倒计时。

“十、九、八、七……”

就在这时，凌曜放在茶几上的旧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林澈发来的语音通话。

凌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就抓起了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喂？”

“凌曜！”电话那头，传来了林澈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和思念的声音，“新年快乐！”

仅仅是一声呼唤，凌曜的脸上瞬间如同冰雪消融，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亮、无比真实的笑容，连眼底都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那是江朔从未见过，也自知永远无法拥有的笑容。

“林澈！新年快乐！”凌曜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和甜蜜，他下意识地转过身，背对着江朔，仿佛想要独享这通电话带来的喜悦。

江朔坐在那里，看着凌曜瞬间亮起来的侧脸和那毫不设防的快乐，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柠檬水里，又酸又涩，几乎无法呼吸。

“你那边怎么样？林阿姨有没有好一点？”凌曜小声而急切地问着。

“我们都挺好的，”林澈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浓浓的眷恋，“凌曜，我很想你，你快看！”

电话那头，林澈切换到了视频模式，屏幕上，H市的夜空中，正绽放着绚丽的烟花，虽然遥远，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热闹和璀璨。

“对不起，今年不能陪你放烟花了。”林澈的声音带着歉意，但很快又变得坚定，“但我答应你，以后每年都补上！等我们到了北京，我每年除夕都给你放最大最漂亮的烟花！说到做到！”

凌曜看着手机屏幕上那遥远的、属于另一个城市的烟火，听着林澈郑重的承诺，心里被巨大的幸福和期待填满。

他用力地点头，尽管对方看不到：“好！我等你！我们说好了！”

两人又低声聊了很久，直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林母呼唤林澈的声音，林澈才依依不舍地准备挂断。

“小曜，我要挂了，记住，好好照顾自己，等我。”

“嗯，你也是，晚安，阿澈。”

“晚安，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林澈说得很快，很轻，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凌曜的心上。

他握着已经结束通话、屏幕暗下去的手机，站在窗边，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和甜蜜的笑意，望着窗外A市同样被烟花点缀的夜空，只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沉浸在重逢的期待里，却不知道，这个看似充满希望的除夕夜，他们许下的关于“以后”的诺言，最终会如同窗外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在不久的将来，碎裂成一场再也无法拼凑的噩梦。

他们，再也没有下一个除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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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