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祝柊清坐在咖啡店外的遮阳棚下,困得几乎要将脸埋进桌上那只孤零零的甜甜圈里。
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被水浸湿的棉花,沉重又混沌。昨夜与组织周旋到凌晨两点,高强度的讨论为他本就不足的睡眠雪上加霜。
二十六岁的身体,理应朝气蓬勃,此刻却只感觉像是被抽走了电池的老旧玩偶,稍微一动,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他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慈爱的神明向他招手,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只求能好好睡一觉。
就在他即将败给沉重眼皮的最后关头,一道修长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恼人的阳光。
有人不请自来,在他对面的藤编椅上坐下。即使不抬头,祝柊清也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些许玩味的视线。他索性继续装死。
来人却自顾自地向跟进的服务生点了单:“一杯热燕麦拿铁,一杯冰美式,谢谢。”
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独特的、慢条斯理的磁性。
祝柊清在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他认命般地掀开眼皮,用那只未被白色绷带覆盖的右眼,懒懒地瞥了一下对面的人——季怀允。
六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将那份俊美打磨得更加夺目。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自己这副萎靡不振的尊容。
“清哥,六年不见,你的见面礼就是装睡?”季怀允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祝柊清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贯的冷淡,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将那扰人的身影隔绝在外。他左眼绷带下的肌肤,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
“确实。”季怀允低低地笑了笑,那笑声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目光却沉静如水,“这六年来,我确实是第一次‘重新’认识你。”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祝柊清懒得深究,也无力深究。正好服务生端上了咖啡,季怀允极其自然地将那杯蒸腾着热气与麦香的燕麦拿铁推到他面前。
白色的瓷杯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祝柊清没接话,甚至没有看那杯咖啡,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越过那杯温暖的拿铁,目标明确地伸向那杯杯壁凝结着颗颗水珠、透着凛冽凉意的冰美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杯的瞬间,另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匀净的手更快一步,稳稳地按在了冰美式的杯壁上,将其轻巧地拿走。季怀允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动作流畅自然得像早已演练过无数遍。“大早上就喝这么冰的,胃会受不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多管闲事。”祝柊清小声嘟囔了一句,像只被逆撸了毛的猫,却也放弃了无谓的争夺,带着点不情不愿,将那份被强塞过来的温暖——那杯热燕麦拿铁拉回自己面前。温热的触感透过细腻的瓷杯传到掌心,确实驱散了一些由内而外的寒意和熬夜带来的僵硬。他小口地抿了一下,浓郁的燕麦香和咖啡的醇苦在舌尖交织,意外地并不令人讨厌。
胃部似乎真的因为这点温暖而舒适了些,但头脑依旧困顿。他放下杯子,决定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寒暄。
“说正事。”他抬眸,目光投向季怀允,那只独眼里残余的睡意迅速褪去,恢复了惯有的清明,甚至带上一丝锐利,“你认识贺瑶吗?”
“我的学生。”季怀允脸上的浅淡笑意收敛了,指尖在咖啡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前天晚上的第十八位受害者。新闻播了,但语焉不详。警方找你协助了?看来事情比报道的要复杂。”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将祝柊清的提问与某种官方背景联系了起来。
“我只是个热衷于凑热闹的普通市民。”祝柊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他掏出手机,指纹解锁,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其转向季怀允。屏幕上是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其中一个联系人的名字上——“季怀允老师”。
“技术恢复的部分记录显示,她最后保持联系的人是你。告诉我,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存在第二个叫季怀允的心理学教授,刚好是她的临终倾诉对象?”
季怀允的视线在祝柊清白皙修长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迎上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她在向我做心理咨询。外婆一周前去世了,她父母重男轻女,对她漠不关心,那段时间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濒临崩溃。”他顿了顿,反问道:“所以,你是在怀疑我?”
“不。”祝柊清干脆地收回手机,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也随之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质询感,“我只是好奇,一个向你寻求帮助、情绪看似正在你的引导下逐步缓解的女孩,为什么在离开医学院与心理学院的联谊会后,会选择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用自己的高跟鞋,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敲碎自己的双眼和头颅。”
他紧紧盯着季怀允的眼睛,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独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黑暗中骤然出鞘的匕首:
“以及,我个人更想知道,你从哪里听来‘异能’这个词?还把它慈爱神明的一瞥这种充满童话色彩的故事,告诉我妹妹?”
最后这个问题抛出,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季怀允那总是云淡风轻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祝柊清,目光深邃,像是要在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因困倦而显得有些麻木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或回忆的痕迹。
“我对她没有那种感情,”季怀允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真假,“但她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我就说了。在我看来,那种能让多人‘被自杀’的力量,神秘而超乎常理,称之为‘异能’并不过分。至于童话……”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祝柊清左眼的绷带,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缥缈,“我说这是你很多年前,在一个同样阳光很好的下午,亲口告诉我的……你又信吗?”
祝柊清愣住了。
“慈爱神明的一瞥”……这个说法,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熟悉感,像沉在深水下的古旧碎片,当他试图去打捞时,却只搅起一片浑浊的泥沙,什么也抓不住。绷带下的左眼传来一阵微弱的、熟悉的刺痛感,仿佛被这个陌生的词语触动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他搜索遍自己所有的记忆角落,却找不到与之对应的画面。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
“……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怪谈,”祝柊清最终只是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语气里的警告意味如同凝结的冰霜,清晰无比,“离我妹妹远点。不要把她牵扯进任何危险或者莫名其妙的事情里。”
季怀允见他的表情,便知他早已不记得那段往事。他敛下眼眸,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藏在浓密卷翘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里,仿佛将一声无声的叹息咽回了心底。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桌前投下一片阴影,似是在万般纠结与无奈后,才缓缓开口道:“听话,柊清。若是你执意要调查此案,首先,无论如何,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说完,他不等祝柊清作出任何回应,便转身,迈开长腿,径直离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从容,很快便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潮,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怪人。”祝柊清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
与季怀允的这场对话,看似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案件的直接线索,但“异能”二字从他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并且与自己模糊的过去可能存在的关联,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不容忽视的信号。季怀允知道些什么,关于异能,关于过去。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拿起手机,动作变得迅捷而果断。他先拨通了妹妹祝沁雪的电话,同时,给警方的技术专家林依洛发去了加密信息,请求她优先恢复贺瑶手机中与特定联系人的完整聊天记录,尤其是那个署名“萧”的人。
三线并进的信息网迅速铺开。等待回复的间隙,祝柊清慢慢吃着那个已经有些凉掉的甜甜圈,甜腻的口感并不能缓解他心头的沉重。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感觉心底有一股寒意,正在悄然蔓延。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信息开始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被一点点搜集、拼接起来:
林依洛说,贺瑶那部被砸得面目全非的手机,其芯片数据经过艰难修复,提取出了部分有效信息。聊天软件的置顶联系人有三个:
第一个是“姐姐”,对话框里空空如也,只有贺瑶临终前发出的一条孤零零的信息——“我感觉我活不下去了。”旁边跟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显示信息发送失败,对方很可能已将她删除。之前的记录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彻底抹除,无法恢复。
第二个是“季怀允老师”,内容多是她倾诉家庭痛苦和外婆离世带来的悲伤,对方的回复简短却充满安抚的力量。
第三个,则单名一个“萧”字。
还有一个是她的校友祝沁雪。
电话里,祝沁雪的声音带着回忆和唏嘘:“贺瑶啊……她人挺好的,就是性格有点内向,不太合群。不过她唱歌超级好听!听说为了赚生活费和外快,晚上会去学校附近的一个清吧驻唱。对了,她有个校外的男朋友,神秘兮兮的,我们都没见过。但听她舍友说,那个男的控制欲超强,简直就是个pua高手!贺瑶傻乎乎的,为了给他买最新款的手机和球鞋,一天打两份工,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转给那男的了。那男的却抠搜得要死,偶尔送束廉价的玫瑰花就把她打发了。她舍友经常听到她半夜躲在被子里哭,问她怎么了也不说,就是抱着手机……我们都劝她分手,但她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死活不分。联谊会那天晚上,她本来唱完歌挺开心的,结果好像就是接到了她男朋友的电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急匆匆就走了,连外套都没拿……谁知道后来就……”
老赵这边的回复是背景信息还在核实中,对于“萧”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尚未有突破性进展。
祝柊清快速整合着三方汇聚来的信息。那个代号“萧”的男朋友,嫌疑正在急剧上升。一个控制欲极强、对女友进行精神打压和经济剥削的皮条客?他点开林依洛同步过来的、与“萧”的聊天记录,开始逐条翻阅。
漫长的对话框,像是一部令人窒息的情感剥削实录。贺瑶的言语从最初的甜蜜、充满期待,逐渐变得小心翼翼、卑微讨好,到最后,只剩下麻木的“好的”、“我知道了”、“钱转过去了”。而那个“萧”,言语间充满了冷暴力、忽冷忽热的态度和理所当然的索取。他甚至会在贺瑶表达思念时,回复“你很烦,我在忙”,在她因为外婆去世而悲伤时,说“死都死了,哭有什么用,不如想想怎么多赚点钱”。
祝柊清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是没有见过人性的阴暗面,但每一次直面这种纯粹的、针对弱者心灵的凌迟,都会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愤怒。这个女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仅承受着失去至亲的痛苦,还背负着来自恋人的精神摧残。她那句“我感觉我活不下去了”,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外婆的离世。
就在他胸腔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冲破冷静的外壳时,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咖啡馆外略显沉闷的宁静。来电显示是“楚恒晴”。
“喂?”祝柊清接起电话,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
“清哥,”对面传来楚恒晴一如既往清冷干练的声音,但仔细听,能分辨出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赵警官那边有重大突破。昨晚那个联合行动,端掉的大型窝点,经过连夜审讯,背后的主要皮条客之一,身份查清了。”
“哦?老赵这次动作够快,立大功了。”祝柊清语气依旧保持着惯常的懒散,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
“他叫萧彦。”楚恒晴顿了顿,声音明显凝重了几分,“我们交叉比对了从他手下那些小姐手机里提取的联系人名单,和贺瑶手机里的联系人……确认无误,他就是贺瑶的那个男朋友,‘萧’。”
“咔嚓!”
一声刺耳欲聋的脆响,毫无预兆地炸开!
伴随着电话那头楚恒晴有些焦急的“清哥?什么声音?你那边怎么了?”
祝柊清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有些茫然地低头。
视线所及,是一片狼藉。
他手中那只厚重的陶瓷咖啡杯,竟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捏得粉碎!锋利的、不规则的白瓷碎片深深扎进他掌心的皮肉里,鲜血如同找到了突破口,瞬间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手指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干净的木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而黏稠的鲜红。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似的,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仍在不断扩大范围的殷红,眼前仿佛闪过贺瑶临死前,被无形力量操控着,高高举起高跟鞋,带着绝望和恐惧,一下、一下砸向自己双眼和头颅的血腥画面。那个躲在暗处、视人命如草芥的异能凶手,以及这个趴在受害者身上吸血、将其最后一丝希望都榨干的渣滓萧彦……一股冰冷彻骨、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
“清哥?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话啊!”楚恒晴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明显的慌乱。
“……没事。”祝柊清对着电话轻声说道,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与他此刻血肉模糊的手掌和满桌的鲜血形成了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只是有个杯子,不小心碎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流经过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把萧彦现在的藏身地址,发到我手机上。”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森然的寒意,
“我亲自去请他回来。”
他无视周围其他顾客投来的惊恐目光和窃窃私语,也拒绝了闻讯赶来、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服务员的包扎提议。他只是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远远超过杯子的价格,放在桌上沾染了血迹的边缘,声音甚至恢复了一丝往常的温和:“抱歉,弄脏了桌子,这是赔偿。”
然后,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开座位。那只仍在不断滴血的右手,就那样自然而又极不协调地垂在身侧,在地面上留下断续的、暗红色的斑点。路人纷纷惊恐地避让,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但他浑然不觉,独眼只是直视着前方,目光空洞又冰冷。
只是,在走出十几步,即将拐过街角时,他猛地停下脚步,倏然回头!
独眼如最精准的雷达,又如鹰隼般锐利,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带着十足的警惕和压迫感,疾速扫过身后熙攘喧闹的人群。
刚才有一瞬间,就在他因暴怒而失控捏碎杯子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炽烈如实质、黏腻如毒蛇般的目光,紧紧黏在他受伤流血的手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恐,没有好奇,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欣赏艺术品般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玩味和愉悦感。
人群熙攘,阳光明媚,孩童嬉笑,一切如常。刚才那道令人极端不适的视线,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盛怒之下的幻觉。
“错觉么……”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
但心底那根代表危险的弦,却在这一刻被彻底绷紧,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而他,祝柊清,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的棋子,或者在既定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行走。
他收回目光,不再迟疑,身影迅速没入城市的街巷之中,朝着手机上新收到的那个地址,疾步而去。
按楚恒晴的消息,这个萧彦算的上是中间人,他不仅单给这家会所提供”货源”,在其他地方也有涉及。老赵这一个端窝算秘密行动,未打草惊蛇,但萧彦还是提前得到消息跑路了,影子都抓不到。老赵在了解到其中关系后,便让祝柊清去把萧彦抓回来。警方已经定位到他的位置,再加上林依洛的帮助。萧彦的身旁只要有电器,那他插翅也难飞出警方的手掌心。
这是萧彦窝居在这小平房的第三天。
他在得到消息之后急冲冲地带着钱财跑路,专门找了一个不需要身份证的不正规小旅馆要了间一天二十块的小破间。萧彦每天都担惊受怕,生怕警方找上门来抓走他。虽然他消息及时,但交通线路上已经严加管查,自己是出不去的。
萧彦有些邋遢,双眼也应休息不好而充血发红。他神经质地握着手机,紧缩在床的一角。他已经找好退路了,只要在今晚就会有人接他离开,偷渡出国,到时候警方也抓不住他。
只要在今晚,只要到了今晚……
“咚咚咚咚——”门被突兀地敲了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