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归斟酌着走到合欢面前,他看着合欢那出神的样子,又后退了几步,静静得看着她。
合欢被先生一番来不及的话勾起了许多回忆,那些她几个月来都不敢去想的画面,如今却不受控制的一一出现在了脑海里。
有父亲罚她练习时母亲在一旁陪着安抚她的样子,有母亲要教训她时兄长和父亲护着她的样子,有她白日在外面玩耍时父亲站在院门口背着手踱着步等她时的样子。
也有她临走时父母亲满眼通红望着她万语千言都不能说出口的样子,母亲无声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滚烫的眼泪却打在她手上时的样子,种种画面一时汹涌而来。
就像林先生所说,那时她从未想过会来不及。
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等大一点时去游历人间。她觉得除此之外,自己的人生无外乎成亲生子,再不会有半点波澜。
她从未想过,她从小到大的好姐妹陆云锦原来从来就恨极了自己,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迫代替云锦来到这边城,进了这太子府。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生生和亲人分离,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会来不及和家人好好告别,来不及尽孝。
想到这些,她便愣在了原地,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她一时甚至忘了这书房还有另一个人。
晏归看着她先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默默掉眼泪,过了一会便瘫坐在了地上,小声的啜泣。“能哭到这份上,是真的难过了吧。”宴归有些不知所措,他这些时日与她相处,她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样子,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情绪。
宴归站了一会又向她走去,走了一两步似是觉得不妥又退了回去。他斟酌着掏出了身上的帕子,想要递过去,似乎又是觉得不妥,又收回了手。于是最终,宴归就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他觉得熬不住时,却看见合欢突然抹了抹眼泪,站起来走到案前开始研磨写字,时不时还得擦擦眼泪。
宴归有些好奇,走过去看她写什么,这一看,竟笑出了声。
只见纸上端端正正地抄着一首先生要她临摹的诗,后面又认真的的写着几个大字“弟子是真的知错了,忘先生原谅。”似乎是为了表示决心,后面还加上了几个更大的字,“这回是真的,真的,真的知错了。”旁边还用几笔勾勒出一朵合欢花,花上还添了几笔勾出双眼睛和嘴。
合欢听见笑声,转过头瞪了他一眼,脸上还有泪痕。宴归原以为,他暗中查探了她几个月,又每日跟她在这书房里共处,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了解她了。宴归这时才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了解地太少了。他竟然开始对她觉得好奇。
“你觉得这样写,先生会原谅你?”宴归认真的问道。
“不会的,他还是会气几天的,这回似乎更生气了。但他生气是应该的,这回确实是我错了。”合欢有些丧气地说道。
“那你知道无用,为何还要写?”宴归有些疑惑。
“事情本就是我做错了,一定要我去道歉请罪的。这是我该做的,与先生原不原谅我无关。”合欢没有理会他,头也不抬地写着字。
宴归突然想起他十五岁刚继任太子时,觉得父亲拟的新政有不对却不知该不该说时,先生对他说的那番话。
先生说,“你既是太子殿下,那为国为民就是你的责任,有些事情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结果如何不重要,这是你该做的。”
宴归想,果然先生与合欢是有些缘分在的。
“那我想问你,为何你不喜欢写字,也天天惹先生生气,你为何还是要去私塾上学?”宴归看着她认真写字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胡说,我哪有天天惹他生气?”合欢有些不服气道。
“……”宴归一脸无话可说的模样看着她。
“那就当有吧”,合欢看着他小声说道,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抓住重点。
过了一会,合欢在两人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她回头看了晏归一眼,发现他还在看着自己,原来他还在等一个答案。
合欢突然停下了笔,低着头看着写出的字,一滴泪悄无声息的滴在纸上,把未干的墨迹晕染开。
“因为先生总让我想到父亲和兄长。”
突然的寂静,只剩下风吹动书卷的声音。
晏归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牵动了一下,他又想到初见时,她故作镇定样子和攥地发白的拳头。
他又像之前一样,突然害怕去看她的眼睛。原来他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却觉得有些了悟,是他夺走了她该有的平凡又安乐的生活,有家人宠爱庇佑的生活。明明她应该恨自己,可是他从一开始就没在她眼中看到恨意。
应该是愧疚吧,宴归想。
而后晏归去找了林先生,他到时,先生正一个对着外面的树出了神,连身边的茶都凉了。
他从小跟随先生,可是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先生是真的有了年纪。他一身素衫坐在树下,风吹起了有些零散的头发,在春日的绿意里显得孤伶。
晏归行了礼便自如的坐下了煮起了茶,等到把茶奉到先生面前才说明了来意,“弟子是来道歉的。”
先生依然没有转过头。
“先生让我看着她写字,是我没有尽责,才让她胡闹了一番,先生放心,之后我必严加管教。”
林先生这才转过身看他,眼神里似乎终于有了光,宴归也被这炽热的眼神吓到了。
林先生端起眼前的茶杯,仔细地品起了茶,缓缓说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今后你便好好管教她吧,我半月后再来查看她的功课。”然后,喝完了手中的茶,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
“先生,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晏归突然喊住他。
“你说。”先生停下了脚步。
“先生之前,是否认识合欢?”
先生顿住了片刻,才缓缓答道 “不认识。”
“那先生,为何要这么对她?”宴归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先生明明说不认识,可是那迟疑的样子却让宴归生疑。加上合欢不经意说过,他的字像她母亲的字迹,而他的字是先生一手教的。那就是说,合欢母亲的字像先生的字。他不得不多想。
“她只是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先生看着宴归,缓缓地答道,那语气里的哀伤让他不敢出声。
听到“认识的人”,宴归不由得想起那位传奇的女子,那位据说为了和先生在一起不顾世俗目光,但最终还是含恨而终的女子。
先生年少时就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才子了,本来也该是仕途顺畅的,可是后来宫中出事,父亲险些被害,也是多亏了先生。但也是因为那次宫中出事,先生才会离开爱人,兴许是因为这个,那女子才会投河自尽。
但不论事情是怎么个经过,从那以后,先生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无心志仕,就只是呆在边城教导他。
从他记事起,先生就是而今这副样子了,除了教授他功课也只剩下煮茶煮酒了。他自小就觉得先生像是个世外的谪仙人,可是这段时间,他却真实地知道先生原来也只是个有血有肉会生气的。
宴归能看出来,林先生很在意合欢,却不止是在意一个晚辈或是一个弟子的在意。他总觉得,先生对合欢,像是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总想要弥补些什么,又总在害怕会再次失去。所以才会恨不能让她日日练字,才会在得知她没有用心时这么痛心疾首。
如果说是因为合欢像先生之前认识的人,那似乎也说的通了。宴归直觉地觉得合欢和那个女子一定有所关联,可是想想时间似乎对不上,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合欢才不过十六岁。
宴归一脸困惑间,转头看见了先生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依然是那样的清瘦,他明明挺直了腰板,宴归感受到的却依然是力不从心的悲伤和孤独。
宴归的疑惑更深,许合欢,你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