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昨夜又东风 第9章 第 9 章

自那日被先生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后，合欢便收了性子，每日都十分乖巧地在书房练字，只想赶紧让先生消消气。

先生那番来不及的话让她领悟了先生的用心，她也自省了好多次。

是她自己要入私塾的，那日朗朗的书声像是一道惊雷，把她从两个月的噩梦中惊醒了。

合欢初到这时，时刻谨记着她现在是离国的公主，她还有远在离国的父母亲甚至连边境百姓的性命都压在了她身上。她不敢有半分差池。

拜堂时每走一步都牢牢遵循着陪嫁的嬷嬷教给她的礼仪，她甚至不敢偷偷瞥一眼身边人的模样。送入洞房时，她害怕的想逃，她也想过拿一把剪刀一了百了，可是她不敢，她也不能。

她忘不了来时途中看到的边境的村子的百姓。已经是下雪天了，那些人依然还是衣衫单薄，听到送亲队伍经过，才佝偻着依偎着走出来。那些百姓看着她的车马走过时，三三两两立在两旁，无声地垂下了头，在飘着雪的冬日里显得肃穆哀伤。

边境的村子本来就更靠近秦国，大都和秦国做贸易往来。可是两国突然不和，贸易受阻。离国的货物又大都难以运到村子，村子里百姓过得水深火热。

在盖头被掀开时，合欢连头都不敢抬，她不知道秦国的太子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如何。

她记着嬷嬷教给她的，要如何侍奉丈夫。于是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卸了自己的头上的钗冠，站起身行了个礼，想像嬷嬷教她的那样，为他宽衣，可是她却始终不敢，于是只能坐了下来。

她抱着必死的心等着太子的动作，她想，无论怎样，无论是屈辱还是死，她都甘心承受。可是太子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告诉她只要安分一点，这个府里会有她的地位。

她想起临行前母亲安慰她的话，“那太子不会是个是非不分的残暴之人，如果你安分守己，应该不会受罪的。”她那时竟然都没有怀疑为什么母亲明明不认识太子，却能说出那番话，并且说的竟和太子说的话几乎不差。

她整夜都没有睡，坐在榻上，眼睁睁看着太子躺在地上睡了一夜。

而后的几个月里，她都没有再看见太子。

秦国的冬天比家里还冷，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连陪嫁的嬷嬷也走了，周围伺候的都是这府里的人。

她每一日都过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差池，太子对她不管不问，她也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她白日里总是抱着个暖手的小炉坐在窗边看雪，半夜里总是会被梦魇住，然后起来听风雪的声音。

有一日，她远远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趴在湖面的冰窟窿边，那东西还会动。她跑了过去，看见那是只黑色的小猫，小小的爪子努力扒着冰块，想要爬起来。

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只孤立无援的野猫，于是生出了冲动，一定要把它救下来。她往湖中的冰窟窿走去，她一心想要救下小猫，全然没顾上自己也掉进了窟窿里。

为此她大病了一场，病到神智模糊时她甚至想要这样病死算了。

可是半夜醒来时，她看见院里的李嬷嬷正守在她身旁坐着睡着了。

李嬷嬷见她醒来，劝她吃药，对她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语气里满是不忍和疼惜，她想起了母亲，抱着嬷嬷大哭了一场。此后她对院里的人慢慢放下了心防，才跟院里的人熟悉起来。

熬过隆冬，天气渐渐回暖，太子那么长时间不过问让她没了恐惧，周围人的关照，都让她越发安心。

小猫也慢慢长大了，她给它取名“芝麻”。她从小就想要养一只黑猫和白狗，黑猫要叫“芝麻”，白狗要叫“米糕”。现在也如愿了。

那日循着书声找到私塾时，看到那群童子摇头晃脑的样子，合欢想到家里的药房，一群学徒围着父亲的样子。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恩赐。

她开始只是试探着去私塾，发现李嬷嬷并不阻拦她，她就大胆了许多。没几日后那些童子就跟她熟稔起来，跟她说话玩耍。她总是守在门口，带着些吃的，边吃边等这些童子散学。童子们也不知道她的身份，跟着她的李嬷嬷谎称她是跟着弟弟来求学的，童子们也信了，喊她“姐姐”。

不过几日，那些童子就把她当自己人了。一群人有了合欢壮胆后，上房揭瓦，下塘摸鱼，把私塾的院子翻了个底朝天。

她后来知道夫子姓林，大家都尊称为林先生。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林先生时，林先生似乎是认识她，先生的反应让她有些疑惑，但她也没多想。后来每次她守在门口时，先生也没理会她。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要去私塾上学，嬷嬷让她求先生，她便带着些吃的去了。先生起初不答应，她就每日守在门口，先生一下课就去磨他，过了好几日他才答应。

她没有上过私塾，只是父亲母亲教她认字写字，她也不知道私塾竟这么辛苦，每日要做那么多功课。于是她开始想方设法的逃学逃课业，先生对她也不例外，经常罚她。

有一次她看见先生一个人在院里写字，她虽说不出字哪里好看，却知道是先生是大家，字也定是难得一见的，且先生的字总让她觉得熟悉，似乎跟母亲的字迹很像。

于是她又开始求先生教她写字，写出像他那样的字。先生一开始说她胡闹，后来问理由，她说出了像母亲的字，先生便答应了。

但是，从此之后，先生对教她写字比教她课业还认真，她感到非常折磨与后悔。

于是她开始了每日忙于应对先生吩咐的功课的日子，连摔伤了腿不能出门时也在忙于应对先生。更是把这府里的主人，她名义上的夫婿，太子殿下忘的一干二净，以至于那日在书房遇见她也没能认出来。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下人们偶尔提及太子时语气也没有那么的惊恐。也许是因为这段时日里她做的事情有些也出格，但都没人过问，她便也不觉得他是个多可怕的人了。所以她只忐忑了一晚，见第二天大家都跟没事人一样，她也又开心了起来，蹦哒着去了书房。

只是她没想到先生让太子监督她写字。

战战兢兢的共处一室几日后，她确定太子确实不是个可怕的人，又开始慢慢显露出了本性。

她觉得太子真的是个无趣的人，每日就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书或者批阅些什么，一坐就是一整个时辰。

听说太子自小就受教于先生，他那古板的样子倒确实和先生很像。先生是老古板，他就是小古板。

听说他十五岁便当了太子，且是个很负责的太子，这些年里朝堂的事情要管顾，军中的事情也要他管。怪不得如今才二十几岁，就一副很城府颇深，很老成的样子。

她想起有一日她在书房迷迷糊糊睡着时，似乎看见太子走了过来，拿起她写的字一张纸翻看，边看还若有若无的笑着。她想这太子过的真是累，在外人面前总要端着，连笑都要偷偷地。

她以为这番先生教训过她一顿后，太子就不会再来书房看着她了，所以这几日她看到他依然每日出现在书房时，还是有些吃惊。

太子也只是淡淡地说以后他会看着他写字，但只许她专心写字，不许再做别的了。

只是看到她这几日确实不用人管教便每日勤勤恳恳的临着先生给的字帖，太子有些吃惊，总是时不时走到跟前看一眼。她心里有些不快，觉得自己是被轻看了。

有一次，太子见她写的字不对，摇了摇头。她赶紧认真地又写了一遍，巴巴地拿过去给他看，他看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摇头。就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她终于生气了。

她把纸揉成一团往他面前一扔，“若是觉得哪里不好就直说，不要这样一次次戏耍我，显得我多么愚笨。”说完，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己桌上，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什么，一边继续写字。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似乎是想不到她会这样发脾气。但他从未应对过这种场面，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后，起身走到了她旁边。

他在她的宣纸旁边也铺了一张纸，淡淡地说了声“看好了”，便开始在旁边一笔一笔慢慢地写着字。

合欢倔强地撇过头不看他，过了好一会偷偷瞄过去发现他写好了一个字就停住了，似乎是在等她。她这才拿起了笔，一笔一笔地跟着宴归写。有些字的笔画结构实在是难以捉摸时，她要写上好几遍，但宴归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一笔一划写着，偶尔提点几句。

过了几日，宴归索性在晚上把她白日里写不好的字一个个写在纸上，让合欢按着字描。

合欢本是个静不住的人，可是就这样一笔一划跟着写，一字一字地描着，她竟然难得的平静。她有时会悄悄望向宴归，看着他认真看书的样子想，“这张脸长得真好看。可是这眉头怎么总是皱的？”她不过偶尔失神片刻，宴归却总能发现。他稍一抬头合欢就心虚地继续埋头苦干。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宴归一字一字的指导下，合欢日夜不分的练了许久后，她似乎悟出了些门道，写出的字慢慢有了些风骨。

她在厨房做了些红豆糕，一半悄悄放进了书房，一半她带着去找先生了。先生一张张翻看着她写的字，眼中似有欣喜。先生看了字，便开始吃糕，吃第一口时还愣了一下，看着糕出了神，继而又认真吃了几块。

她没留意先生一时出神，想着先生吃了糕就是原谅她了，第二日又蹦着腿开开心心去了私塾。

宁可天天在私塾里看老古板，也不要在书房里看小古板脸色了。她觉得自己再不走，迟早憋死在书房。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合欢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太子的性子。他虽然不苟言笑，也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确实不是个恶人，还容易心软。且他从来没有给过合欢脸色看，也从未在她跟前发过脾气，训斥过任何人。合欢也逐渐对他放下了防备。

只是合欢没想到，她所认识的太子，只是他在府里的样子，只是他作为一个寻常男子时的样子。却从来不是他作为一个太子在朝堂上时的样子。

就如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不管多假，都始终以离国公主的身份来到这里。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像寻常男女那样，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