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被带走?
被谁带走?
侧窗破碎的玻璃渣溅入视野,紧接着一辆面包车闯进车子侧面,他被压在气囊与座椅之间,脚踝卡死在门板扭曲的折角,“嘎哒”一声。
原来断掉脚踝这么疼。
相比起来,林秋只是换了个姿势,安然无恙。
没事就好。
沈乐抽着气报警打完120,尝试自救,车门完全变了形打不开,便着手放平座椅。
前世有这事吗?
这就是重生需要付出的代价?
暖气自右边倾泻而入,在这冬夜显得格外善解人意,回头去看时,一缕缕金丝托着林秋往外抱,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人。
“别!”
他伸手去抓,只能碰到掉下来的毛毯。
一双黑手扯住林秋的手,往他这边送。
只是双手,没有手臂,没有主人。
那金丝明显怒了,捂上林秋的眼睛加快了动作。
黑手也不甘示弱,拽着林秋的胳膊往里扯,白嫩的手腕上出现血痕,成功把林秋扯回车里与他两手相握,金丝瞬间褪去。
黑手邀功般地在车台上戳弄,还要来贴他。
“你滚,滚!”
黑手竟是做了个哭哭的手势,跑出门外。
还挺…娇俏?
来不及想那些,林秋左手被腐蚀了般躺在他手心,黑手抓过的地方失去了皮肤的保护,毛细血管渗着血珠。
不对,怎么还不醒?
下半身动不了,沈乐伸长了手揽过林秋的肩,听到粗重的呼吸。
捞起裤子,果然就单一条休闲裤。
怪他没说清楚要出来这么远这么久。
扯下车里的许久没用的湿巾,都干了,杯子里的水倒在上面,稍微拧干,敷在林秋额头。
十七岁身体就差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重新包好毛毯,趁着林秋不省人事的时候贴一贴。
埋进颈窝软肉,鼻尖是好闻的木兰香味。
品位一直都这么好。
月亮高悬,沈乐忽然觉得,这月亮长得真假,贴图似的。
唉,不管是重生还是转世,这世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
或者说,本来就不是常规意识形态中的世界。
他都重生了,还谈什么现实主义。
虽说从没见过,刚才那两方明显对立,一方向着他不顾后果,而另一方…
说向着林秋,也不对劲,说要害林秋,动作又那么小心。
像来带孩子回家的家长。
那双黑手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开始转瞬即逝的人影。
他并没有受太多伤,这种事故只能起到让他动不了的作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金丝干的。
车门没关,冷风倒灌进来,沈乐紧了紧怀中滚烫的身体。
没想到,这种时候的温暖,还是你给我带来的。
窗外飘起雪花,悉悉索索落在挡风玻璃上,车灯打着双闪,昏黄的灯光照不亮前路,四下寂静,他们这处仿佛一片孤岛。
林秋蹬了蹬腿,他连忙把脸挪到眼前,小孩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这个疤…
这是带着之前的所有伤。
细平的眉毛缺了一小块,光秃秃。
指腹摩挲软肉,嘴唇吻上额头。
好喜欢你,只要是你。
气温下降,林秋拉风箱一般地咳,时不时绷着喉咙呕两下,呼出的气愈发烫,沈乐也急,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车辆追尾了,这一条路都堵了。我们已经派两个人往你们那边走了。”
“好,谢谢。”
他尝试着拍一拍背,顺一顺气。
这个动作,还是是林秋教他的。
那天他参加完奶奶的葬礼回家,身心俱疲倒在沙发上,林秋给他做按摩,轻轻哼着哄孩子的歌。
在商界待了太久,父母一向不管他,他摸爬滚打到了顶尖,功成名就,意气风发,恭维不绝于耳,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在人际关系里他几乎是绝对的上位者,手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
不会有需要他示弱的场合,也没有留给他撒娇的怀抱。
软弱的那一面,早已留在童年翠绿的小院,留在叮咚的小溪,留在芬芳的栀子树,留在奶奶的歌谣里。
林秋的手带着花香,在脸上打圈按压,他的眼泪突然就出来了,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林秋的睡衣,对方手掌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
林秋的童年,大概是幸福的吧。
不然怎么能学会那样的动作,会唱那样的歌。
医护人员从另一边探个头:
“谁发烧了?”
“他。”
沈乐动不了,把林秋给他们递过去。
林秋烧得满脸通红,抱离时有意无意抓握了几下他的小指头,倒显得他无情。
“你再等等哈,拖车在路上了。”
这一侧的车门终于被拆除,沈乐的脚踝被放出来。
只是扭伤而已,有些肿胀,连擦伤都没有。
那金丝似乎就是冲着林秋来的,他只是个碍事的。
“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没有吧。”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不评职称不管成绩的老师,哪有人会记恨他。
“那面包车里没人,你再仔细想想。”
“没人?”
警察让开身,露出空空如也的面包车,没有人,没有方向盘,连座位都没有。
“车辆后半段受损严重,怀疑是来自后方的大力撞击导致的,这附近只有你们,从损毁粗略估计起码能撞翻你们这辆车,但是没有。”
“很奇怪,保险杠上两个手印子,按理来说人手不会有这样的力道造成这么深的痕迹才对。”
变形的保险杠上两个深深的黑手印,手动给面包车刹了车。
“车上也不是全空,原先放了钢卷,现在技术人员拖走调查来源了,那样的体积500千克是肯定有的,能碾死人来的。”
“你再好好想想。有眉目了联系我们。”
“好。”
沈乐拄着拐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救护车旁,林秋侧躺着,面上潮红退了不少,安安稳稳。
长舒一口气。
难道,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其他人?
还是和金丝一样的不明势力?
或者说,是金丝要置他于死地,黑手救了他?
思来想去,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要把林秋带离他身边。
不可以。
在沈乐看不到的阴影里,一个高大人影背着一个小影子。
“那黑手是什么东西?”
声音有气无力,却是不屑掩饰的狠戾。
“是暗部。”
高大的人影声音低沉。
“暗部不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教吗,他怎么听沈乐的?沈乐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看不出来。”
“要你何用。”
拳头软绵绵打向脸颊,还没到就无力垂落下去。
“唉,能拦住律庭,也算有点用。”
“木木身体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下一次循环,最后一次了。”
“宿主也多注意身体。”
“知道了,真啰嗦。”
两人转身离开,小影子脑后一缕白发。
医院。
车祸倒是省了事,一路通畅无阻地到了原目的地。
林秋一路都没醒,沈乐把自己的手指搭在他手心,收到微小的力道,帮他卷起四根手指握住自己的,再放手,没有松开。
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心中窃喜,掏出四分五裂的手机拍下两世他们的第一张照片。
碎裂的缝隙刚好卡在两手交握的地方。
得换台新的。
林秋的手机之前也摔坏了,屏幕两杠绿线时不时就黑屏,林秋一直将就用。
就说抽到了第二台85折的大奖,给林秋换。
这样的方式好像能让林秋更舒坦,不然总想方设法往他面前送钱。
什么时候能心安理得接受我的赠予呢…
即使上一世他们在一起了,面对他想送的礼物,想去的旅行,林秋也是笑一笑,然后拒绝。
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先斩后奏。
可他的一厢情愿只能换来林秋的服从与偿还,换不来感动与好心情。
明明他做这些就是想林秋高高兴兴的。
说起来,还没见过17岁林秋的笑容。
拧着眉头,嘴角平平,思考着什么,一副深沉模样。
本来是不爱笑的,那17岁到21岁,这中间都发生过什么呢。
医生敲门,叮嘱他从现在开始禁食禁饮,明天上午9点去做胃镜。
一回头对上林秋呆愣愣的眼神。
顺着林秋的视线,看到脚上的支架。
“我没事的。”
林秋不说话,在脖子上取了什么,下床快步走近。
清醒状态下第一次主动亲近他,两世都是。
玉石贴上皮肤,还带着几分林秋的体温。
“保平安的。”
气息飘过耳边,吹动鬓角绒毛,痒痒的。
林秋搬来一条凳子让他坐,自己后退几步坐回床上。
“送你。”
前世没有这事,林秋的私人物品他还是在整理遗物时才认全,里面没有这块黄绿交融的玉佩。
“怎么突然送我东西?”
“如果不是我要配眼镜,你就不会出车祸。”
“是我要带你出来的。”
“源头在我,如果我眼睛没问题…”
“林秋。”
话语被打断,林秋闭上嘴,却不抬头。
“首先,不要什么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其次,我只是扭伤,几天就好了。最后,我喜欢你,我想你好,我心甘情愿为了你做任何事,这是我的好意,希望你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一面对这样缩头乌龟的林秋,他的语气就不自觉严肃,颇有说教的意味。
希望不要被吓到。
好一会,毛茸茸的脑袋底下一声沉闷的“嗯”。
病号服松垮,林秋数完条纹数盯着鞋尖,线缝得结实,鞋面也厚,他的脚在下面拱,表面看不出一点痕迹。
哥哥,我拖累了别人,但是这个人说,这是他的好意。
既然是好意,那就不能拒绝,还得回报。
上一个人情还没还完,新的人情又来了。
一债复一债,债债何其多。
早知道不贪小便宜了。
沈乐丝毫没察觉小孩的叫苦不迭,走到林秋旁边坐下,伸进他脑袋底下看他的表情。
林秋余光瞥到他,连忙抬袖子擦干净脸。
上一世他就知道,林秋其实很爱哭,很容易掉眼泪。
看电影感动会哭,被吓到了会哭,被他大声骂了也会哭。
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流到下巴,掉到地上,或者藏进袖子。
在人前总是淡淡的,冷静自持。
在他面前,更是极尽讨好与体面,生怕露出什么丑态被他抛弃。
唯一一次放声大哭,是死的时候。
“林秋。”
“嗯?”
声音哆哆嗦嗦。
“我喜欢你。”
“谢谢。”
“我说,我喜欢你。”
林秋反应过来,身体僵硬。
沈乐也知道自己太着急,但是他真的等不了。
除了情侣,他不知道还有哪些关系,能让林秋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
他不想像上次一样,用那么拙劣又龌龊的理由,锁住爱人的一生。
要是林秋不愿意,就偷偷跟着,跟一辈子。
平安就好。
“可以拒绝,别把对别人好当成义务。”
林秋晕晕乎乎。
原来沈老师对他好,是想和他谈恋爱。
可是和他这种人谈恋爱,能得到什么呢?
没有学历,身体还不健康,就是家政公司找保姆,也不要他这样的。
虽然是店长,刚起步,也没几个钱工资。
既然不图钱,难道是图色吗?
实在缺钱的时候他去过风俗店,老板油腻的眼神上下打量,最后说:
“身材不行,长得不错,你学一下怎么叫,看有没有人点你。”
他哪里会不懂那意思。
可是没看过片,没经历过,他怎么知道怎么叫,老板挥手驱赶他,像驱赶趴伏在罩子上,觊觎下方饭菜的苍蝇。
“不着急,如果可以的话,我从现在开始追求你。”
沈乐拿过纸巾给他擦鼻涕。
林秋僵着坐了五分钟了,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能看见越来越红的鼻头和攥紧床单的手。
“别害怕,你不乐意的事情,和我说,我不会做。”
“嗯。”
“那,我追你,可以吗?”
“…嗯。”
“肢体接触呢?抱一抱,牵一牵,可以吗?”
亲吻这种带有标记意味的事情,他想留到林秋也喜欢上他的时候。
“…嗯。”
一下抱了个满怀。
“这段时间,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好不好?有什么要求,现在就提。”
“能不能,不要对我太好?”
“比如说呢?”
“给我花钱。”
“小秋,相比起物质,我更看重你。价值不只有物质价值,还有情绪价值,我给你买东西是因为,如果收到礼物你很开心,对我笑的话,我也会很开心。”
“真的吗?”
“真的,开心这种情绪是用钱买不到的,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居然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我送你的礼物,都不要视为债务,好不好?这是我的真心,不要用肮脏的金钱,糟蹋我的真心,好不好?”
哥哥,这个人居然觉得钱肮脏,我喜欢钱,我是不是也很肮脏。
但是我不想糟蹋别人的真心。
“…好。”
“谢谢,谢谢小秋。我叫你小秋,可以吗?”
“可以。”
珍重捧住柔软的手,包在手心。
林秋的手看似骨感,牵上的人才知道,很软。
“我去接杯水。”
“诶,不能喝,明天要做胃镜。”
林秋歪头,等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都来医院了,就全部检查一下,作为我这个追求者的第一份礼物。”
“谢谢。”
“抱一下。”
林秋又愣在原地,沈乐轻笑,再次把他拥进怀里。
……
“害怕吗?”
“没试过,不知道。”
林秋左手端着个小杯子,右手搭着一条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