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会比较狼狈,没关系的,出来了直接找我,知道吗?”
“这个东西,有点咸。”
沈乐今天不用拄拐了,接过空的杯子丢掉,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来。
“不用送了,就两步路。”
“没关系,你留着力气,其他交给我。”
最后还是被林秋压着坐好,目送他进入房间。
脚踝消了肿,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稍微晃动,痛倒是没什么了,但依旧僵硬。
上一世送林秋去殡仪馆化妆,工作人员说脚踝处太严重了,很难修复成正常的样子,问他要不要切掉放在旁边,用花挡一下。
他怎么舍得,万一真有地府,没有脚,林秋那种软弱的性格,受欺负了都只能爬。
工作人员安慰他,鬼魂都是拼凑的,到了下面会自己粘起来的。
他还是不肯,塞了钱,要他尽力。
弄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锋利的刀片划开皮肉,露出下面锋利的骨头,短小的关节结被搅得一塌糊涂。
喉咙口不断涌上酸味,他吞了几大口水,站回操作台旁边。
很疼吧。牵上捋不直手指的手。
“请务必尽力。”
家属言辞恳切,但死者的伤处太过复杂,稍微取一点骨头出来,整个结构就要散架。
工作人员不知所措了,叫师傅过来,老师傅也不知所措了,叫馆长过来。
馆长和他沟通,这种情况只能切掉,已经打开了关节,修补只会更奇怪。
到最后,他连林秋一双脚都保不住。
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林秋好好地站着,高兴得要疯掉。
可是眉间的伤疤,后脑的白发…
不想了,不想了,林秋好好的就行。
做完胃镜,要不买点吃的吧?
小孩会喜欢吃什么呢…
林秋的手机放在他这里,点开外卖软件,一溜全是同一家店同一个套餐。
真专一啊。
这家店在省会也有连锁,正准备下单时沈乐停下了手。
9:51。
按理来说不会这么慢,而且他选的是无痛,怎么说也得要家属去接了才对。
家属啊,林秋不愿意看病,会不会是因为看别人都有家属陪同,自己没有呢?
等他出来再问问吧。
护士从帘子后出来,大声叫喊:
“3号!3号家属!”
匆忙过去。
“病人不能用麻药,腹部有手术史,不知道吗?”
沈乐茫然摇摇头。
“幸好多问一句,让他去做评估。”
“没叫你吗?麻醉评估未成年是需要家长签字的。唉算了,现在已经做完了。”
“反应有些大,作为家属也得多关注关注。”
林秋从帘子后出来,毛巾捂着下半张脸,眸子晶莹剔透,眼角还带着没擦干的泪痕。
“乖啊,4小时之后喝点粥,不舒服及时来看。”
点点头,小步小步迈着往沈乐那边走。
“沈老师,走吧。”
沈乐受宠若惊,亦步亦趋跟在林秋身后。
早听说胃镜难受,还以为会有点怨气。
林秋毛巾没拿下来过,进了病房回头用闷闷的声音对他说:
“沈老师,等一下我可能会叫你。”
“好。”
“可能会很丑。”
“没关系。”
“那我叫你之前,你都别进厕所。”
“好。”
话音一落,林秋转身跌跌撞撞往前,几乎是扑进厕所,关门控制住没太大响动。
公立医院的条件比不上私立,隔音很差,林秋尽力忍着的干呕的声音,打嗝的声音,还有抽泣的声音,在那个小空间里打转,钻过门缝跑出来。
紧接着是水声,水龙头、淋浴都打开了,暖风和排气扇“呼呼”的运行,衬得哽咽声愈发明显。
沈乐几次忍不住敲门,可是答应过林秋,只好在门口转圈圈,脚也不痛了,做着蹲起,试图转移注意力。
第46个,门内终于有了小小的一声:
“沈老师,请帮帮我。”
他一下拉开门,林秋靠坐在门旁边,双眼通红,抱着膝盖。
“我有点没力气了。”
一手把住肩膀,一手环住膝盖,把林秋从冰凉的地上捞起来,放在床边坐着,打开小太阳。
“谢谢你。”
林秋坐不住,要往下倒,沈乐拉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揉着脑袋和后背。
“很棒,很棒,这个检查是这样的。”
“以后,再也不想做胃镜了。”
“不做了。”
林秋还在密密地抖,揪着他的衣服,在他肩膀上咽着口水。
“哭出来,小秋,没关系,哭出来。”
“我哭不出来。”
沈乐回头去看林秋的表情,并没皱巴着脸,而是瞪着眼睛,嘴唇张着一点。
更像看恐怖片时候的样子。
“结束了,不怕。”
拉过被子盖住腿,他也脱鞋上床,让林秋躺在他怀里,脑袋靠在他胸口。
林秋依旧瞪着眼,瞪得双眼干涩才眨一下,揪着他的衣服的手力量越使越大,要把病号服扯烂,身体止不住地颤,颤个几十秒猛抽一下,每抽完一次身体就卷起来一点,逐渐缩成一团,他都不需要伸直手臂就可以把林秋整个包在怀里。
之前去福利院做慈善时,受惊的孩子大多也这样,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
“沈老师,我、我…”
“我在,我在。”
“我…”
林秋“我”不出个什么,一遍又一遍叫着沈老师,沈乐每一遍都应,每应一次,林秋就放松一点,他遮住林秋的眼睛,让他能更快有困意。
差不多正午了,窗外下起雪,莹莹反光,沈乐去拉窗帘。
林秋睡着了也不放手,他只好把病号服脱给他让他抱着。
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单纯的生理不适不可能怕到这个程度。
前世,他从来没陪林秋来过医院,每次要林秋去林秋都敷衍挂个号就走了,问起就是临时有事。
结果出来还要一会,披上风衣到走廊打电话。
前世,因为林秋总睡不着,他给林秋找过心理医生,没记错的话,林秋挺喜欢那位医生的,经常一块玩来着。
不过因为治疗没什么效果,林秋状态也日渐向下,没精力出门了。
也没查出到底是什么病因。
傅茹卉听完他的描述,说:
“听起来像ptsd。”
“那怎么办?”
“腹部有创口没?”
“有吧。”
“有吧是什么意思,有还是没有?”
“有,护士说有手术史。”
“到时候你们回来了来我这里看看。”
班主任似的,林秋喜欢这医生什么啊。
窗外,风打着旋甩飞雪花,摔在地上融入石板,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医院喧闹不止,大厅里的人络绎不绝,拿药的,咨询的,吵架的,哭诉的。
灯光惨白,医院暖气开得足,人又多,可以说有些闷热,与外面的雪景截然相反。
大电视上放着各地筹备新年的热闹景象,长椅上有人拿着一纸确诊茫然无措。
冬天啊,团圆的季节,离别的季节。
林秋今年就成年了吧?
18岁的生日,要好好办。
口袋里翻出林秋的身份证看看日期。
身份证照片上的林秋看起来还是个初中生,小脸板着,没有看镜头,眼底漏着懵懂与惊慌。
不过这个地址,不是早就被洪水淹了吗?
翻过反面,2年前就过了有效期。
沈乐哭笑不得,还是小孩啊,不会未雨绸缪,不到用的时候想不起这事。
上一世他也看过林秋的身份证,那时照片里的林秋已经很从容了,眼神柔和,嘴角淡淡地笑。
地址是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他从来没见林秋去过,林秋说之前的用不了了,随便填的一个。
他还问林秋为什么不过生日。
“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这个上面的不是吗?”
“不是,我不是出生在家里,这个是我回家的日子。”
能够让林秋主动承认为“家”的地方就这一个,他的别墅一只被林秋称作“沈总那里”。
“你自己写的这个日期吗?”
“嗯。”
“那我们就过这个。”
后来国内可以领证了,林秋怎么也不肯拿户口本出来。
“烧掉了。”
也不好再追问。
林秋或许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被洪水毁掉了。
这张旧身份证上的日期与之前不同,应该是林秋的出生日期。
1月30日。上周。
回家的日子是9月多来着。
这空白的9个月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是没有查过林秋的过去,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什么都查不到,空白一片,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是那个金丝的手笔吗?
还是黑手?
不对,林秋知道有这种非自然力量盯上他了吗?
等一等。
林…秋?
蓝底黑字,清清楚楚的“秋”。
什么想法会给冬天出生的人起名“秋”?
沈乐忽地生出一种离奇的想法。
名字是假的。
后来林秋自己去办的身份证,出生日期也成了假的,地址也是假的。
这张表明身份的卡,在他前世遇到林秋的时候,除了必要的证件号,还有性别和照片,其他都是假的。
甚至可能,这一切,本来就是假的,他的一场梦而已。
拉开门,病床上没人,被子和他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床单平整,好像从没有人待过。
他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醒了吗…
颓然坐回地上。
什么嘛,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带这么玩的,给他机会,好不容易看到明天,又收回。
沈乐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气力,脸埋进膝盖里。
最起码,让我道个别吧。
搭在外面的手里被塞进纸巾。
见他不动,那人也不强求,把纸巾盒子放在他脚边。
手上还有输液的创可贴。
沈乐手遮着眼睛,从缝隙里往外看。
医院的拖鞋,灰色休闲裤,加绒的外套,最后是林秋疑惑的神情。
假的吧…
放下手,朝林秋伸过去。
林秋摸下巴纠结着什么,看到他伸出去的手犹豫了几瞬,把纸巾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他手心。
他从来没有觉得塑料的质感如此令人安心,这个牌子的包装如此令人着迷。
放下纸巾,紧紧抱住林秋,想把瘦小的躯体揉进他的骨血里。
林秋的手放在他的后背,在一抽一抽的肩胛骨处安抚地拍。
“我还以为…你走了…”
“我去拿报告了。”
对对,检查结果。
“慢性萎缩性胃炎,医生说挺常见的,很多年轻人都有。”
“以后不许吃外卖了,我给你做,知道没?”
“太麻烦了。”
“给我一个机会追你。”
“谢谢。”
林秋拍累了,沈乐不抽了但是不放开他,两条胳膊松松环住脖子。
“小秋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不过生日。”
“18岁也不过吗?”
“不想过。”
“听护士说你腹部有创口,之前做过什么手术吗?”
沈乐抱着他摇一摇,怀里的人一下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