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店。
之前就是这家。
林秋只要安定下来就很少挪窝。
离职后住进他的别墅,订的家具还没送来,林秋睡在自己带来的衣柜里,后来房间里有了大床,有了吊椅,林秋还是睡衣柜,他以为林秋是不爱睡软的,又装了榻榻米,林秋还是睡那个小格子。
不过,17岁,应该还是上学的年纪吧?
店里传来一阵吵嚷。
年轻小伙护着另一个店员,跟客人耐心解释:
“您点的饮品是沙冰的,我们有规定不能去冰,而且您也已经打开喝过了,重新制作需要再次下单。”
声音脆生生的,没有上一世的圆滑,话语间毛毛细刺,戳得人心口痒痒。
“下单我就备注了去冰,你把沙冰给我去了不就行了吗?冰的我牙疼,给我重做,没要求你们赔偿损失都不错了。”
“小店还得遵守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出的规定,还请您多多包涵。”
即使戴着口罩,沈乐无比确定,是林秋。
鲜活的,有人气的林秋。
虽然在吵架,精神头比他遇到的时候足的多。
客人骂骂咧咧出门,处理完冲突,人影踉跄几步扶住桌台,摇摇晃晃,最后向后倒在店员身上,那店员显然懵了,愣着一动不动。
脆弱的脖颈弧度暴露出来,隐隐可见皮肤下青紫的血管,随着主人艰难的呼吸一张一合。
林秋…之前身体就这么差的吗?
他忽然间意识到,他对林秋的过往一无所知,学历,职业,家人,故乡。
所有的事情,只要和他没有关系,他不问,林秋也不说。
从他认识的22岁开始,一直都是温和的,礼貌的,疏离的。
即使没了工作,被外人视作他豢养的金丝雀,林秋也没表露过什么情绪,做好饭,叠好衣服等他回去。
面前的林秋,完全就是小孩模样。
“他是这里的学生吗?”
走进收银台,卡着腋下把林秋放在他肩头。
小孩模样的林秋身上还有几两肉,抱起来软软的,犟着脖子不靠他,双手抵着他胸口往外推,脚却乖的没有踹人。
“你…放开我…”
白皙的手推不动他的胸口去推他的肩膀,做着微不足道的反抗,他压着背将人禁锢在怀里。
“是我,不怕。”
店员腿还抖着,手上用力拧糖罐子:“不是,小林店长是来教我们的。”
“这还没成年吧?”
“小林是从总部来的,听说老板刚开店小林就在了。你是他朋友吗?”
沈乐选择性地忽略问句:
“用糖水吧,纯糖怕卡住了。”
“我胃疼…不喝…”
原来有这种直来直去说不舒服的时候啊。
之前胃疼疼得满脑门冷汗,一遍又一遍说着没事。
后来经历过什么…
他抱得高了些不让跑,林秋明显缓过来了,挣得厉害按不住,只好去就近的诊所。
真有问题说什么也得把人拐到医院。
做完检查,林秋执意转钱给他。
两颊还有婴儿肥,鼻头肉肉的,虽说是在问他花了多少钱,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警惕。
看来感情还得慢慢培养。
这一世,他要从头全部推翻,重新开始,绝不让事态发展成之前那样。
傍晚,沈乐蹲守广场,躲在小树林后的长椅上。
林秋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如果没看错,昨天林秋备注为“房东”的人发来了房租到期的消息。
这不是正中下怀吗?
他就住在家属区,离店这么近,再给一个低但合理的价格,对于刚上任而且还在找房子的林秋来说,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如果林秋不愿意跟着他,怎么办?
那就天天去喝奶茶,像上一世一样。
太阳沉没地平线之前,终于等到林秋。
晚秋,昏黄的夕阳盖住瘦小的身影,隐约可见外套下营养不良的体型,仰着头看公示栏。
残存的阳光描上金边,黑色的发丝透着光,清隽的水蓝色外套配着灰色裤子,离近些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温柔像一瓢水柔柔地荡。
还没有冻成形的冰块。
沈乐掐着时间,拿着书往那边走假装刚下课路过,停在他身后,俯下身放慢语速想显得自己比较友好:
“店长在找租房吗?”
结果给林秋吓一激灵,手机飞出去摔进落叶堆。
“抱歉抱歉,摔坏了我赔。”
“没事,贴了钢化膜。”
林秋把手机捡回来擦擦灰,掀起一角,里面的芯片探出头。
“额,那个,不要我赔手机的话,要不和我合租吧?三室一厅,电6毛,月800包水费,房间有独立卫浴和阳台,只有客厅和厨房公用,楼下有公共洗衣房,三楼有电梯。”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串,演练好多遍,真到现场了舌头都捋不直。
林秋手指停在屏幕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人好奇怪,为什么要贴着别人耳朵说话。
变态吗?
可是这样的房子放平台上怎么也得千起步。
那可是整整200块,一个月省下200,一年就是2400,多了这两千四,哥哥过年的时候可以去华人街多吃几次中餐。
林秋把手机屏幕盖回去,思考着这人的可信度。
虽说是突发情况,但第一次见面对他又搂又抱,还不要他的钱。
哪有人对陌生人一上来就搂搂抱抱的?
听店员说是学校的老师,可能是参与过急救培训…加上道德操守比较好吧…
老师…应该不至于太变态吧…
而且离得这么近,以后上班不用起早了。
林秋低着脑袋不说话,略微发黄的发顶对着他,沈乐内心抓耳挠腮,恨不得直接抓起来到家里放着,最好还买个展示台,可旋转的,天天360度无死角欣赏。
不过,这个时候的林秋,耳朵有问题吗?
正要问出口,抬眼撞见稚嫩的脸庞。
“老师,可以先看看房吗?”
好萌。
“可以可以,走吧。”
林秋第一次遇到这么爽快的,这件事确实比较着急,只好跟着走。
许久没有用过铁质钥匙,沈乐开门时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打开,打着哈哈:
“准备换密码锁了,这锁太旧了。”
他被关门外没关系,万一哪天林秋淋了雨进不去门,又蹲在外面跟个落汤鸡一样傻傻等他怎么办。
也不会叫个开锁师傅。
进了屋,小孩看到将近20平比与寻常单间好得多的卧室,摸摸墙壁,碰碰地板,在沈乐看来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藏在袖子下面的手绕啊绕,看向他的眼神忐忑又期待。
好青涩,好可爱。
一个小房间算什么,命都是你的。
“老师,真的只有800一个月吗?”
真是羊入虎口了还在帮别人数钱。
“对。”
思索了一会追问:“水电是自己交吗?”
“我还不至于占一个小孩的便宜。”
拿过房产证和身份证让他确认,打开缴费记录给林秋看,在小孩研究那堆数字时翻箱倒柜,找到这个房间的钥匙。
“钥匙是独立的,只有一把,你自己保管。如果我有哪天做出侵害你权利的事情,你都可以直接报警求助。”
回家后林秋翻着租房软件。
他还是不太敢租,贪小便宜吃大亏。
那老师的眼神跟要吃了他似的,还自以为伪装得挺好。
翻来翻去要么贵,要么远,通勤要是超过半小时绝对站不了一天的,会痛死掉的。
要不还是贪一次小便宜吧?
姜店长说过了试用期就涨工资,先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于是签下电子合同给沈老师发过去,转了押金。叹口气开始收拾行李,一个箱子塞下衣物,手办们在柜子里安静地看他忙活。
讨厌搬家。
搬动多了难免有磕碰,好多色纸和亚克力都有划痕了,周边们装入收纳盒,从一堆纸片中拣出一张旧相片。
保存得很好,这张照片时至今日,除了微微发黄,并无其他瑕疵。
“哥哥…”
照片里,林秋与另一个男人紧挨着,两人脸上都满是稚气。
林秋板着个脸,反而是那男人的嘴角咧上了天,揽着林秋肩膀的手放松搭着。
“木木,多笑笑,运气好。”
林秋抚摸着照片里那男人的脸,好似能感受到里面的人的温度。
我学不会笑,等你回来,教教我,好不好。
秋风吹起湖面的涟漪,沈乐捧着一把玉米粒喂鸭子,远远地看见林秋,玉米粒往湖里一洒,鸭子们嘎嘎直叫扑过来,他成了鸭妈妈,后面跟着一群小鸭。
想起以前和林秋去生态公园时,林秋不知在哪里捡了一窝麻雀,小麻雀蹲在林秋头上叽叽喳喳,林秋成了麻雀大王,顶着一脑袋鸟蹦蹦跳跳,是稀少表露在外的高兴。
后来倒倒是从没提出要养宠物。
挥赶走鸭子们,提起林秋的行李箱,并不轻,当然对他来说轻轻松松。
这时候生活还是蛮丰富的嘛。
10月,学校组织了师生大体检,编外人员也可以用很划算的价格做一次大全套。
沈乐拉着他一起来,美其名曰:“一个人去医院也太可怜了。”
林秋小孩时候警惕心格外高,他每约一次都得绞尽脑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前几天林秋应总部要求剪短了头发,后脑勺一截白色的短茬,今天戴着帽子来医院,这段异**盖弥彰格外显眼。
“小林,你头发怎么白了?”
“天生的,小时候就有。”
沈乐心一沉。
上一世林秋死去之后,也是这一片的头发变白了。
难道说,林秋也回来了?
但是林秋不像认识他的样子。
巧合吧。
“你耳朵怎么样?”
“怎么了吗?”
林秋头一歪,右边的耳朵转过来,缺了熟悉的一小块。
说不定、说不定,只是哪里不小心摔到了…
体检结束,他争着去领了两人的体检报告单。
右耳听力丧失。
“我也才知道,还以为是右边耳机坏了,我说怎么每一副都是坏的。”
餐厅的老式灯管散着自以为是的复古气息,林秋挖着土豆泥,挑起,放下,揉搓,压扁,酱汁沾满每一条缝隙。
“沈老师,你真的有191吗?”
“是191.7。要不感受一下?”
林秋连连摆手。
“你坐着连我胸口都到不了。”
回来了他和林秋在一块要么弯腰要么坐着,极少有并肩而行的时候。
这话成功激怒了林秋,小孩一下站起来,脑袋顶在他停在下巴的手掌上,而后愤愤坐下,继续折磨土豆泥。
“不喜欢吃吗?”
“好香,没吃过。”
这几年快餐在国内发展迅速,土豆泥更是火遍大街小巷,孩子不愿意吃饭时候去吃一顿就知道是调皮还是真不舒服。
他挑了最有名气也是最大的一家店点了,用的感谢林秋陪他去体检的理由。
林秋在这个年纪对外界依然没什么好奇心,偏安一隅,在自己的笼子里自娱自乐。
“试试吧,很好吃的。”
小勺舀起一点,送进嘴里。
“怎么样?”
“还好。”
手上舀了满满一勺。
虽说林秋以租客身份入住了,但常常把整个房子除了他的房间的卫生都打扫一遍,木地板擦得闪闪发亮,干了之后水痕都没有。
沈乐如临大敌,连夜铺上全屋地毯,一套崭新的吸尘器摆在阳台。
林秋那紧巴巴日子他看着都累,天天都在步数榜一,还能分出精力照顾家里,还有在这一世,林秋没有那么容易摔跤。
他问怎么天天都忙,林秋鼻梁上架着眼镜,打总结的手不停:“因为我是店长,我得对店里负责。”
“我们品牌做果茶的对材料要求高,我多找找附近的供销商,材料好了饮品做起来也容易,卖出去也轻松。店里人都是大学生,一教就会,就是没什么经验,熟练了就好了。”
他也不是天天闲得没事干。
许久不曾教书,他常常备课备到深夜,回家打开锁,玄关的灯给他留着,餐桌上摆着一小盒水果。
“是补上房租与市场价的差、老师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考试周过后,学生们陆陆续续放了寒假,奶茶店也结束了今年的营业。
父母出国潇洒度假去了,沈乐打算带林秋去看看医生。
在他这里,林秋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在林秋那里,日子凑合过得去就行。
右耳坏了,左耳能用就行;近视了,随便买副低度数的眼镜,能看清就行;胃出了毛病,能正常吃饭活动就行。
所有的修复在林秋那里都是没必要。
“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就好了,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偶尔的不如意都是正常的。”
林秋晾着衣服,大半个身体探出去撑开衣架。
他却听到一句小声的抱怨:
“哪有那么多万事顺遂。”
我就是回来让你万事顺遂的。
“回家过年还是在这里过年?”
“在这里。”
“配眼镜吗?学校给了我优惠劵,不用就浪费了。”
“…我自己出钱。”
“我出完了,配完了你转我就行。”
“…谢谢。”
“走。”
拉着林秋上了车,系好安全带。
“我坐后排吧。”
“拿我当司机?”
“…对不起。”
“小事,以后都坐我副驾驶。”
夜色充盈天地之间,车辆行驶在公路上,对面汽车开远光灯,又亮又闪格外刺眼。
这条路平时有这么多车吗?
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发出“笃笃”的声音,察觉林秋窝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停了手。
相比于眼睛和耳朵,林秋胃病相对严重,本市自家医院的消化内科中规中矩,他就带林秋去省会看。
要给,就给最好的。
过完这个红灯,车子拐进小路,靠边停下。
林秋两手揣在袖子里,倚着车窗睡觉。
还是一上车就睡。
拿过毯子给林秋围上,点上烟,打开车窗整理思路。
上一世的伤痛在这一世依旧存在,与其说是他回来了,不如说是旧的躯壳里套了林秋16岁的灵魂。
但身量不同,白头发也是一直都有。
难道说,并不是他回来了,而是林秋轮回转世,他所在的是下一世?
一人停在他的车窗外,掐灭他的烟头。
“小心。”
“敢让林秋被带走我让你入不了轮回。”
两道声音,一个人。
不等他反应过来,车旁空无一人,只余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