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广播没有变,还是那段切成相同长度的语句,像细雨,把人的注意力冲刷得很干净。
共居舱的灯按程序升亮,空气过滤器低声转着,像一台耐心又不知疲倦的心脏。
岚舟醒来,坐起,先看床头的一杯温水。杯壁的水痕比昨天更浅一点,像谁用指腹抹过。母亲正在餐桌前收拾早餐,动作一如既往的克制、均匀。
“今天去哪里?”岚舟问。
“语言协调课。”母亲说。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可以不去。”
“我陪你。”岚舟说。
母亲看她一眼,点点头。那一下很轻,像把一个默认的决定落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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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家庭引导中心”的通道里,灯带贴着地面延伸,颜色是浅蓝。经过思想反应引导站时,全息墙换了新词条:“复述”“共桥”“延迟”。示例句整齐地排列着,像被擦亮的金属片。
“复述,让误差变小。”
“我们愿意搭一座桥。”
“延迟,是一种稳妥。”
站前有人排队朗读。每读一句,积分条往上跳一点,像一根温吞却稳固的温度计。岚舟没有停,她对积分快与慢都没有兴趣。母亲的脚步也没有停。她们穿过人群,像两滴不太显眼的水。
第二节课在一间更小的教室里,墙上挂着摄像头,镜头外圈有一圈薄薄的蓝光。引导师依旧是橙子-J。他的笑容有一种被设计过的温和,连停顿都像经过训练。
“今天做‘不同意的安全表达’。”橙子-J说,“请跟我一起读:我理解你的观点,但我更倾向于……”
他把句子拆成几节,带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教室上方的收音条都记录下频率,随后把它们叠加、修剪,直到接近同一条线。
“很好。”橙子-J朝全班点头,“不同意也要站在同一个桥面上,这样不会有人掉下去。”
“谁会掉下去?”后排有人小声问。声音不大,却像一粒砂硌在耳里。
橙子-J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在屏幕上划出一条细白的线:“接下来,练‘不反驳的反驳’,以目标为主,缩小偏差,不做价值判断。”
母亲跟着读,声音稳定。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像把每一个字都推到同样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岚舟看着她,突然意识到母亲这种稳定并不只是在配合课程,它像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某种训练,深入了肌肉的记忆。
下课铃响起时,橙子-J把投影一收,笑着说:“走之前,每人领一份‘家庭支持脚本’,回去练习。”
他把纸一叠一叠发下去。白纸上密密的短句,像一座小型桥梁的施工图。母亲接过,放进文件袋。她没有立刻看。
出教室时,走廊尽头的短屏闪了一下。系统推送:“秘书候选库预评报名通道开启。具备跨类语言适配优势者,今日可前往二层稳定评估室完成预筛。”字体很小,颜色几乎贴着墙的灰,仿佛这个公告的目标人群是特定的是预设的。
岚舟停了一瞬。她没回头看母亲。母亲也没有发出声音。
“去看看?”母亲轻声问。
“你不是还有第四节课?”
“可以缺一次。”母亲说,“去看看更大的房间。”她说房间时,语气极轻,像是在给一个孩子指一个有窗的方向,又像是在把一块无形的地板铺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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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层稳定评估室并不大。里面只有七把椅子,围着一张低矮的圆桌。天花板很低,四角嵌着暗色收音孔。墙面上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靠门一侧嵌着一行字:“无声的偏差也属于偏差。”
评估的流程很快。先是几组常规题:共振词链、复述稳定、情境选择。每答完一题,桌面中央便升起一根细细的光柱,光柱的高度代表“安全度”。光柱的影子很淡,落在她手背上,像在测量一个人手的温度。
“共振词链:秩序。”评估员说。
有人答“稳定”。
“归属。”
有人答“群体”。
“孤独。”
轮到她。手指轻轻一紧,上一章的画面翻回脑海,她几乎能听见沉默仓里那个女孩的声音。她把气息压下去,在一秒之内说:“桥梁。”
光柱上升了一小格。评估员点点头,嘴角动了一下,不是微笑,是在做一个细微的记号。
“情境选择。”评估员把屏幕在她面前转过来,三段话,要她选“最安全”的。在“我不同意但我愿意尝试”和“我暂缓表达以免影响目标”之间,她选了前者。光柱在她没抬眼的时候又升了一小格。
“复述稳定。”评估员读一段话,让她复述。那段话说的是:“我们要在通用语言里完成不同任务,不要偏离标准。”她复述了一遍,故意把其中一个形容词换成近义词,声音平稳。光柱停了两秒,又升上一点点。
“最后一步。”评估员把桌面调暗了些,“解释一个不推荐使用的词,并把它转化为推荐表达。”
屏幕上浮出一个词:“自由”。
她垂下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有一瞬的紊乱。她知道多少种安全的办法:把“自由”换成“选择范围内的自我”,把“想做的事”改成“目标内的自洽”。她知道系统喜欢哪一类转化。她也知道“自由”这个词,从来不是给他们用的。
她说:“在允许的结构里,保留个人的细小差别。”
评估员看她。光柱没有立刻上升。过了一秒,它动了一下,升上去极细微的一格,几乎像没有动。
“通过。”评估员低声说。他把她的编号和结果输入终端,屏幕上跳出一句固定话术:“恭喜,你具备跨类语言适配优势,可进入秘书候选库预备名单。”
“谢谢。”她说。
“下午三点,预备面谈。”评估员补充,“请勿迟到。”
她点头,起身。站起来的一瞬,膝弯里像被拧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种冷。她把手插进衣兜,把指尖扣在指引册的边缘上,指甲压着纸,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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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共居舱。距离面谈还有两个小时,她在低区服务环绕了一圈。服务环的走廊不宽,天花板压得低,偶尔能听见管道深处的风声像慢慢吸气。走廊角落立着一台旧式饮水机,按钮被按得发亮,水有一点金属味。她喝了一小杯,放回塑料杯,杯底在台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圆圈。她盯了那圆圈几秒钟,像在看时间从圆心向外扩。
经过一个转角,她看见贺晗坐在通风口旁。她还是那样,眼睛半眯着,像在晒一片看不见的阳。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箱面上贴了一枚旧标签,标签的墨色被岁月泡得有点灰。
“你要走?”岚舟停下。
“我要搬走了。”贺晗说,“配对通过,去附属系统试住。”
“恭喜?”岚舟说,声音很轻。
“恭喜。”贺晗跟着说,语气里没有喜,“也可能是恭喜,谁知道。”
贺晗用手背摸了一下通风口吹出来的风,像在试探一条看不见的河的水温。“你今天走路有风。”她说,“不是喜,是一种决心。去哪儿?”
“预备面谈。”岚舟说。
“秘书?”贺晗笑了一下,“桥上走的人。”
“桥那头是什么?”
“看你站在哪一层。”贺晗说,“有的人看见水,有的人看见雾,有的人什么也不看,只看见对岸的人在朝他挥手。”
“你呢?”
“我不看。”贺晗说,“我闭眼走。我知道桥是他们搭的,石头也是他们挑的。”
她把行李箱的拉链往上拉了一点,“你去吧。记住,翻译不是自由,翻译是把别人的话说得像你自己。”
“像我自己?”
“像你以为的自己。”她说。她笑了笑,又像没笑,“去吧,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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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面谈在协调秘书司的一间小会议室里。门很厚,表面没有把手,靠近就会自己开。室内有三把椅子,一张窄桌。桌上没有纸,也没有水,只有一块薄薄的平板,像一面小镜子。
坐在对面的两个人都没有名字牌。左边的人把两手交叠放在桌上,手背有一条很浅的疤,像被纸边划过。右边的人一直看着平板,偶尔抬头。她们都笑,但笑并不落在脸上。
“你是 X-Null-0798。”左边的人说,“岚舟。”
“是。”
“你为什么来?”
“系统开放了报名通道。”
“这不是理由。”右边的人说,“人人都能来,只有一部分留下。你为什么要留下?”
“因为我想看一看更大的房间。”她说。她用了母亲的词。
“看?”左边的人重复了一遍,“看完呢?”
“翻译。”她说,“把两边的语言搭在一个桥面上。”
“你怎么保证不让自己的语言掉下去?”右边的人问。
“我不保证。”她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右边的人把平板推给她,“看这个。”
平板上出现一段静音视频。五个不同徽章的人坐在一张长桌旁,嘴唇在动,手在动,表情冷却,像被风吹过的水面。视频没有声音,只有微不可察的字幕流动:一致性、风险、定义、边界、更新。她看完一遍,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又知道她必须说出一些他们想听的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左边的人问。
“看到了对齐。”她说,“还有对齐失败。”
“失败在哪里?”
“每个人都在反复解释同一个词。”她说,“每个人解释得都很标准,标准之间的缝太窄,话就被卡住了。”
“你会怎么做?”
“把词换掉。”她说,“换一组不那么容易卡的。”
“比如?”
“把‘一致性’换成‘容忍度内的稳定’。”她说,“把‘自由’换成‘目标内的自洽’。”
“你承认自由?”右边的人问。
“我承认存在‘自由’这个词。”她说。
左边的人笑了一下,把平板抽回。“最后一个问题:你会说不吗?
“会。”
“什么时候?”
“当桥断的时候。”她说。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右边的人在平板上写了什么,抬头:“你通过了。你将进入‘协调秘书预备名单’,等待下一步分配。你现在可以离开。记住一个规则:在桥上走的时候,不要低头看水。”
岚舟起身。“谢谢。”
她推门出去。门在身后合上,像把一个小小的决议轻轻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