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意年防你跟防什么似的。”
“没必要吧,我何德何能。”她翻了一页纸,“那可是我未来姐夫,你就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吗?”
温枫予顺手举起桌子上的银质餐刀:“你信不信,再说一句,我能让你的肚子从今天拉到下个礼拜?”
“长官,不敢了...”
“对不起。”
乍一听见直白的道歉,和凛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你能再说一次吗,我想录下来天天听。”
“正经点好吗,阿凛。”
“嗯嗯,”她敷衍了一下,“不怪你。陈意年的担忧有道理,也很对。”她来了兴致,用勾线笔在温枫予完美无瑕的眉毛上胡乱图画。“你呢?你不好奇我的目的么?”
“你有你的考量。我只要知道,你对我们没有恶意就够了。”
和凛失笑,“对我这么有信心?”
“有。”
“越岑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这是胡说。和凛自从第二次来到零号时间线,就再没见过越岑一面。
“他人是很好,但对你那么坏,把他忘了吧。”和凛戳戳温枫予胳膊上的软肉。
“早就忘了。”
“那还问我干嘛!”
“你有心事。能和我说说吗?”
得到了和凛无声的回答,她揉了揉和凛的脑袋,“没关系,我该走了。”
走到门口,一回头和凛顶着凌乱的头发还坐在原地,黑亮的瞳仁映不出任何倒影。
“你有时候,真的挺像狗的。”
和凛:“汪!”
“什么狗在叫?”
一只手抵住了即将合上的门。江眠舟生了一双桃花眼,定睛看一个地方的时候,难免有几分顾盼多情的味道。
“谁把你放上来的?”
“哇哦。”温枫予眨了眨眼。
“在看什么?”他很没眼色地坐下来,抓过身边的薄毯盖在自己身上。
“《周纪》。”她没好气地答。
“《周纪》可没有这一版,插图里详细画着制毒药材。不过,读史可以明志,你该多看看。”
“史书偏心谁,后世的民众就爱戴谁,这不是很浅显的事?我对史官的一家之言不感兴趣。”
“还有比《周纪》更客观公正的么,别诋毁人家。”
“哼。”
江眠舟被逗笑了:“你赞赏的人物被讲了坏话?”
“我正义感爆棚不行?不允许跨越时间长河存在知己呐?”
“和凛,”江眠舟认真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相信的就是真的呢。”
“因为骆潜渊的道歉信在我家祠堂后院埋着!”
“这个我知道。”他的眼睛弯了弯,“先人早已作古,我们做后辈的,不用那么介怀。”
“站着说话不腰疼。轮到你自己,第一个跳起来。”
江眠舟大笑起来,“是非功过,他们怎么说都可以。后世愚人的议论,有什么可在意的?倘若千百年后,有人愿意抛开争议去了解真正的我,那也是幸事一桩。”
“这样喜欢你的人会很辛苦啊。”她叹了口气。
“我要给出版社去函,要求他们控制舆情,并正确引导历史事件。”
“那是谁的置业来着?你如果愿意,花点钱摆平很容易。”江眠舟用手指在毛毯上写写画画,“写信就算了,你希望这个可怜的承包商倒闭吗?”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还有作者,昧着良心写书,给他脸了。”
“杜撰和家的历史,的确很有勇气。但你有没有想过,在凡域百姓眼里,姓和的就不是好东西?故事情节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简直是民心所向啊。”
和凛瞪着江眠舟。她有点憋屈。
“你不需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江眠舟语气软下来,“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引导舆论很简单,控制情绪却很难。你不是小孩子了,和凛,成熟点。
这个世界上,知道真相的人很少,这不是他们的错,恰恰是他们的可悲之处。
错的是我们,和凛,我们才是做错的人。”
她没能及时做出反应。江眠舟偶尔就会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一如年幼时,和凛站出来为月峡偏航的船长主持公道,与南宫烨不欢而散,江眠舟也是像今天这样传音给她。
“和凛,不要被利用。”
“利用我最多的难道不是你吗?”
江眠舟随手抓了张纸,大刀阔斧地画符,注入灵力一点,一只粉色的蜻蜓绕着他两飞来飞去,不亦乐乎。他不在意地说:“我利用你,没想让你万劫不复。”
趴在软垫上翘着脚的环坐起来。
“南宫尧用责任绑架你,却要和凛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全都赔进去。”他定定望着环的方向,和凛后脑勺的冷汗细细密密地冒出来。
“人只有一辈子。”她干笑。
“所以才要格外珍惜啊。今天特地来,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我走了。”江眠舟站起来,“邱植和曲呈安在外面吧?曲呈安不适合你。”
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和凛恼火。她反击:“嫂嫂还好吧?”
“你哪来的嫂嫂?哦,你说郑宛么?想叫她什么都行,不能叫表嫂。”
“绝情。”
“是阿凛太滥情了。真为别人好,就别藕断丝连,干脆点。”
三人同时仰头,晶莹的液珠滑入舌尖。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计划与我们一同入戒。”
和凛大马金刀一坐,意念动时,又一瓶酒的木塞崩开,“因为我良心难安。”
再过不久,曲呈安和邱植就要赶往城外和其余人汇合,眼下被这位姑奶奶拉住,死活要为他们宴饮壮行。
邱植嗤笑:“当今世道,像你这种有点良心但不多的人,活得最痛苦。”
她振作起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难不成真想和我在织锦关前大军对阵?”
邱植:“......没人想。你表哥想,行吗?”
“没劲。”
江眠舟有风渠咒,只因二人年少时一段交情。雍名山下,他救过和凛一命,和凛还他一个保命的法子。
准确的说,江眠舟并没有学会这传闻里比天书还难懂的咒章,而是被种下了风渠咒。
七七四十九天,和凛用灵力穿刺他的经脉,任由对支灵力游走切割,忍受钻心蚀骨之痛。往往还没刺几下,江眠舟就晕过去了,冰冷的石室中只点着一盏九微火,灯花纷纷在黑暗中盘旋,温暖妖异。
关于他这么有自虐精神,和凛是很佩服的,当然这么做,他也不吃亏。
买一副咒就是买一条命,与通蒙术不同,后者能够压缩空间,瞬息穿越百里;风渠咒则是用来突破异空间限制的,能够打破不同规则的壁垒。
先借钟声暮雨在现实的赌场和虚拟的混沌之戒中分别安插两个锚点,风渠咒一成,就能在赌场与混沌之戒里来去自如。
原以为这苦江眠舟是白受了,没想到还有发挥作用的一天。
邱植和曲呈安没有贪杯,他们在宝船停了片刻,就起身告别。
和凛拢手做喇叭状:“切莫逞能!”
“一定!”他们的声音还未飘散,人影已经远去了。
和凛直直坐下,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腰带上的搭扣。算着时间他们大概要入戒了,她倒是万分紧张——皇帝做久了,当太监还是头一回。
春季时令,摇光城天黑的挺早,站在宝船上俯瞰城中心区,万家灯火,心中竟有种莫名的熨帖。和大小姐因几盏灯而感动,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但是人世美好,无论是谁眼见此情此景,也要珍惜一下的。
这厢和凛沉浸在一点伤春悲秋的酸涩里,除去昏迷的那段时间,她已经连着两天都没合眼了,现下更是不敢喘一口气。曲呈安和邱植虽然靠谱,但是同行高手太多,变数极大,很难说潮水集是否会顺利的到她手上,阿弟和南宫烨留在这里也是为了在必要时刻多一份保障。
混沌之戒隔绝外界,实际战况她也无从得知,和凛无法避免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会不会他们想的太简单,实际上所有人都会被睚眦杀掉?其实她也拿不准。
她不是计算机,没办法肉眼评估睚眦的真正实力,上次入戒,对方完全把和凛当球踢,球怎么会知道主人拼起命来是什么样?
稳定军心的人是陈意年和祝沅泽。前者不必多言,是唯一的大腿,而祝氏跻身凡域四大世家,靠的则是平章之法,出神入化,奥妙无穷,上可算天文,下可算地理,自称四海之内有形之物,其量化筹算,都不在话下。
当代家主祝沅泽更是其中佼佼者,她兄弟众多,但都天资欠缺。平章之法对神识消耗巨大,非灵力深厚者,无法进益。而祝沅泽七岁入道,十五岁练气,年仅三百岁,就突破化神,她做家主,可谓众望所归。此次会议,在房顶被掀翻之前,她曾经给过结论,如果现在的睚眦无法暴力冲破混沌之戒,那么他们对上睚眦就有六分胜算。
祝氏一诺千金,于是大家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至于陈意年搜魂一事,和凛已经翻篇。易地而处,她也会百般提防,唯恐落入圈套。纵观西乡出事以来,自从和凛入局,事态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陈大公子愿意来,已经算是艺高人胆大了。
只是和凛没料到他简单直白至此,略去一切冗杂步骤直接搜魂,有种第一次见面就脱别人裤子的荒谬感。两家之间虚礼不少,单刀直入的还真不多见。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瞎想,快过去一刻钟了。
和凛在这抓心挠肝,从宇宙诞生想到世界爆炸,后悔自己当时一个嘴快就退出了,她最讨厌事情脱离原定轨道,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觉,很不好。
似乎为了回应和凛的无聊,赌场的方向,有动静了。
漆黑的天空里燃起火红的云,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废弃赌场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爆炸,甚至有种天崩地裂的错觉。爆炸比天女散花还要壮观千万倍,像一团凄美的烟火。
有那么一瞬间,和凛只是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她丝毫不想出手,或者说,她根本无法出手。也许她经常旁观别人的命运,以一种触手可及的距离。
是几位家主联手冲破还是睚眦一力所为?
无论是谁做的这都不是一个好消息,她一个神族,还是老实回家吧。她现在就准备带着弟弟还有便宜发小开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并且在路上起草公告书。
因为只有一种情况,和凛可以马上奔赴下一个战场拿过潮水集逃之夭夭,那就是通过望远镜看到邱植一行人从赌场出来,无论是走出来还是爬出来,总之不该是把混沌之戒炸掉出来。
但她还是没来得及动身——因为睚眦快她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