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呈安和邱植注意到了这里,他们有些惊讶,但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如此情形,和凛居然还笑得出来,她眼球中的细小血管不堪重负纷纷破碎,一时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红色的幕布。可是她的笑容美丽至极,如冰雪消融,初春绽开的第一株花朵。
陈意年,名不虚传。
这是和凛的第一个念头。
厉康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先生。”他警告。
小辈之间的玩闹他懒得管,但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威逼他的学生,很不像话。
“老师,”陈意年颔首,“我不会伤害她,但是我必须确认一件事,请您原谅这一次。和凛在摇光城出现得太突然,她从睚眦手下逃出的经历也太离奇。神族人狡诈,我们没法坦然地把命交到她手里。”
厉康的手杖顿住了。
“和凛,与豺狼合作,猎人首先要打断它的爪牙。联盟虽在,三族不睦许久,我们不敢轻信。你心思玲珑,应该明白我想要什么,我们一致同意对你搜魂,以免进入混沌之戒中,腹背受敌。”
陈意年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其余几位家主均神色不变,看来是早有预谋,而非一时起兴。
“和铮与南宫烨在宝船之上,不及赶来。另外,我已经在你周围下「守护风」,无人能察觉你的困境。”
和凛尝试着散出一缕神识,却发现往日如游蛇般灵活的小东西在一米内的风墙里打转,失去了方向。这是三十二年前,陈意年修为在她之上,问鼎三域多年,是坚如磐石的第一高手,他有心为难,和凛没有转圜余地。
搜魂无非难受一些,也没什么大损失,至多潮水集被抢走,大不了出了混沌之戒抢回来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至于旁人,她从没指望过。说到底他们才是一帮的,和凛是外人,离她最近的“内人”,如陈意年所言,在宝船之上。
何况南宫烨与阿弟并非其余家主的对手,两三百年的沟壑如同天堑,并非天资二字可以简单弥补。
余光中邱植横刀劈砍,被薛念一掌拦住。
陈意年越走越近,他的手掌几乎要放在和凛头顶了。
她心中却止不住地升腾起一簇邪念。
潮水集有什么的,不就是要打么?早打晚打都是打,今天要搜我的魂,明天要干什么,抽筋扒皮吗?
和凛不屑于欺男霸女的事,但地位倒转,被人蹬鼻子上脸到这个地步还是第一次。可能在如今的陈意年眼里,她只是一个颇具威胁的种子,然而和凛不是种子——种子从生根发芽到长成参天大树需要漫长的年月——和凛爆发只要一个理由。
“帮我这一次。”她开不了口,只能在心底呼唤。
咏泉炼银的剑鞘开裂,这个过程是无声的,炼银金属原子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价键,最外层电子并非游离,而是以有序的结构排列。
她本来应该连动弹一下都困难,此时却忍不住大喘气。
陈意年的动作停住了,和凛意识模糊之际,只听见江眠舟飘渺的尾音,也许是暴怒的吧,但是她听不真切了。
“和凛,我讨厌你这幅受了一点委屈就要闹翻天的样子,真恶心。”他皱眉。
环咯咯轻笑,她身姿曼妙地走到陈意年面前,隔着虚空抚摸他的箭袋。
“和凛,和凛,他们都看不起你,他们都提防着你,他们都在利用你。
不要忍受了。把他们踩在脚下。他们都该死,送他们去另一个静谧的世界。
被咏泉刺中是这群庸人的荣耀,对不对?”
“不要忍受了,不要忍受了,不要忍受了......”
恶魔的咒语环绕在她的耳畔。
心海深处爆发出毁天灭地的能量!
眼前是无尽的黑,她仿佛穿梭在宇宙深处,连光都无法到达。
理智回笼,咏泉已经抵在陈意年的咽喉。
其余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地站在远处,抵御罡风的防护罩还没来得及撤下,想必是老师情急之时没有控制好力道,把众人推远了。
酒楼被拆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挺立的骨架。整个三楼都被掀飞,抬头就是澄碧的天空,四周桌椅一扫而光,屋顶落在另一条街上,砸出一个大坑,拦住两边的行人。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飞絮落在咏泉的横面。
她闭眼,再抬头时狂躁之意被尽数平息:“抱歉,手滑。”
陈意年的短剑悬冰被甩飞,咏泉收剑,悬冰也回到主人手里。
她忽然觉得很累,像是十天半个月都没好好睡个觉。
和凛躬身下拜:“我知道神族子弟不入戒,大家心有怨言。他人冷眼旁观,自己浴血厮杀的滋味,一定很不好。”
陈意年缄默不语,远处江眠舟和曲呈安都被下了妄言咒,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退出。”
和凛在陈意年出手前,烧了早就写好的风渠咒,一下子消失在众人面前。
她忍不了,也不想退一步。就冲动地离开了现场。
聪明人才会忍辱负重,和凛不是聪明人。
为什么要忍?凭什么要忍?
“姐!你眼睛怎么了?”
和铮吓一大跳。这是新美瞳么?可是有血味啊。
“谈判失败了?要不要我们和你一起去?”
是南宫烨。
和凛久违的有些后怕,萎靡不振地把酒楼之事说了一遍,她的种种情绪大都排在“愤怒”后面。
末了,她有些抱怨:“动静这么大,你们没想来看看?”
和铮自知理亏,“你啥也没说,我以为就是随便打一场呢。”
他们这是对自己太自信。和凛无话可说,不过也怪早年出门,家里人就像老婆子一样盯着她,屁大点事都要亲自出马,搞得她每次都感觉自己被看轻了,再三强调杜绝越俎代庖的情况。
拆家的架吵了不知道多少回,和凛反应太大,以至于和铮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和稷微生生戒断了爱女如命的人设,这么多年稀里糊涂过来,走向另一个极端,干脆也不太管了。
她叹气,翘起二郎腿自己剥葡萄吃。
南宫烨安慰她:“没事,我马上去解释一遍,让你来处理是有点不太合适。”
“不行!”和凛激烈反对,“你去了他们就会改变主意吗?”
“不过就是拉下一点面子嘛,我不太在乎这种身外之物。那个什么天枢阵是吧,我随他们进去,你别管了。陈意年混账!此事过后,不能便宜他。”和铮举起拳头。
和凛忧郁地望着果盘上的浮雕,“其实我觉得,不如就让他们去吧。等睚眦身死,我再入混沌之戒夺神器也为时未晚,届时没有血脉压制,敞开了干就行,何况邱植和曲呈安也在我们这边。
甚至,我从一开始就不用入戒,将钟声暮雨给邱植以自保,等着他拿潮水集出来,履行约定就好。”
她越说越精神,一拍大腿:“对啊,我当时干嘛选择入戒呢?”
和铮傻眼:“咱们太有当反派的潜力了。”
南宫烨与她一拍即合,和凛当即走到甲板上,打开万象阵。
“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这是什么意思?”
曲呈安拿着传送过来的钟声暮雨,大吃一惊。
“给你的,收好吧,你和邱植别死了。”
邱植硬挤过来:“好意心领了,你真不来?”
“真的,骗人是小狗。”
“不过,”邱植眉头紧锁,“你的东西,我们怎么用?”
和凛言简意赅:“我早有准备,给你们开放了权限,现在滴个血就行,感受一下。”
“用它做什么都可以吗?”邱植星星眼。
“做梦......只开了基础面板。仅用于制作锚点。”
“太小气了!”
“喂喂,这可是钟声暮雨啊,我愿意外借,你谢恩吧。”
“谢主隆恩~”邱植阴阳怪气地应和。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锦开口打断:“出戒的条件,风渠咒和钟声暮雨缺一不可,前者怎么办?”
“对我搜魂的时候没想好怎么办吗赵大人?”
“你!”
“你什么你,想约架来宝船,保准揍得你舒舒服服。怎么办?等死吧,还怎么办。”
“和小姐......”
“噢瞧我这记性,差点把陈公子忘了,”现在听到陈意年的声音,她就想砍点什么,“有人有办法。你还没用过吧?”隔着虚空,和凛指了指邱植的身后,正是江眠舟。
“没有。”被指的人微微摇头。
“行。那个谁,你要的东西。”
传像阵中断。
江眠舟顺利接过空中落下的一把剑,赫然是咏泉。他随意地说:“和凛所言非虚,我身上有她亲自种的咒,配合钟声暮雨,带所有人出戒不在话下。”
江家人都面露异色,看上去连他父亲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其余人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反应过来后直直盯着钟声暮雨,曲呈安有些如芒在背,邱植倒是接受良好,他已经迫不及待滴下血,感到神器的雄浑灵气在心海中激荡,非常享受。
他小声说:“曲兄,我都想赘了。”
换来曲呈安的暴栗:“想点好的。伯父会气死的。”
邱植喷了:“气死的另有其人。我开玩笑而已,有人脑袋都冒烟了。”
陈意年老神在在,面上未有一丝不妥:“既然和凛退出,也算皆大欢喜。我们另选战术。”
一时间,开了天窗的断垣残壁中看上去比原先家具完好的时候还融洽不少。
“冲动是魔鬼。”
“多谢。”她颔首。
“不用谢,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你不想知道都有谁吗?”
和凛开玩笑:“不感兴趣,哪怕江眠舟和曲呈安都是演的。”
“不好奇?”环挑逗她。
“想说就说。”
“他们都没有。”
“嗯。”
“不感动?”
“应该做到的事,我为什么要感动?”
环笑了笑,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谁能道德绑架你啊。这也算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