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凌晨四点钟,尽管如此,图书室的橡木门外仍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伴随着管弦乐队的演奏声。他母亲的宾客们执意要狂欢到天亮。
朱利安累到不行,正想拿本书来看,却发现多萝西娅正蜷在离熊熊炉火最近的沙发上熟睡,胸口放着一本书。
她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放松的。
朱利安轻轻吸口气,像被一瞬间击中似的。他没有选择叫醒她,而是忍不住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速写本,开始描绘起她此刻的形象。
在轻轻的声音中,她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强烈情绪,还是慢慢醒了过来。她的动作缓慢而充满柔美,宛如一只猫般优雅地伸展开身体坐了起来。
然后,她才注意到这里已不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见自己睡相被瞧见了,尴尬得脸都红了:“天呐,为什么哪里都有你。”
朱利安迅速收起本子,默默将威士忌倒入两个玻璃杯中,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其中一个递给她。
显然也有些尴尬。
多萝西娅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又忍不住问:“现在几点了?”
朱利安道:“四点。”
“我居然一不小心睡了这么久吗?”她有些懊恼地捶了捶有些发胀的脑袋,“你的舞会怎么样了?”
“我跳得腿都快要断了。”
“那你有感兴趣的女孩子了吗?”
朱利安想了想,道:“我好像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花在自己的舞步上去了,毕竟我得给姑娘们留个好点的印象,事实上,我连她们的脸都没有记住,不过她们长得也都差不多。”
多萝西娅不禁叹了口气:“那么,你有在跳舞时试着与她们**吗?”
闻言,朱利安的表情顿时更难看了,就仿佛她在刻意为难他一般:“天呐,跳舞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让我和她们**?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胡说八道,男人天生就会**。”多萝西娅道,“你总有过几段风流韵事,你可以想想你曾经是怎么得到你的情妇的,当然了,对待未婚淑女,你得更有分寸。”
朱利安顿时说不出话来了,眼神也开始变得飘忽。
多萝西娅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身为女性,确实不该轻率地在男人面前提起这样的事情,太失礼了。她默默地把可能是罪魁祸首的酒杯放下,又摇了摇自己逐渐晕晕乎乎的头。
“别太在意,朱利安勋爵,你得知道,我早就不是天真的女孩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几个月,我就二十六了,我老到足够了解这个世界了。”
“可我……没有过情妇。”他尴尬道,“从来没有。”
这下子说不出话来的人瞬间就变成了多萝西娅。
她看着他,慢慢地眨动着眼睛,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个僵局。
“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他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多萝西娅听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难道你的心里还是只有画画?”
她的话让朱利安的心中不禁又泛起了一丝暖意,她说还是,她几乎承认了他们曾经有着一段友谊。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非要说的话,比起情妇,我还是更希望有个妻子。”
多萝西娅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想结婚,纯粹是被布莱克摩尔夫人逼迫。”
“我确实不想结婚,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已经必须得找个妻子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难得有点像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而不是那个懒懒散散不肯成长的男孩。
多萝西娅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忽然道:“我之前注意到你好像多看了威廉敏娜·考迪科特小姐几眼,她确实非常迷人,但她的嫁妆略显寒酸,对你不会有什么助力,我就把她排除出了我的名单。当然了,你要是一定对她感兴趣,也不用管我的名单了,只是你必须学会好好理财,而不是继续这样花钱如流水,而且她的追求者也太多了,你的条件在其中并不占优势。”
朱利安卖力地回忆了一下这位小姐,道:“我看她了吗?好吧,可能确实,她的个子对于女性来说有点太高了,很难不注意一下。但我对她没什么兴趣,她的父亲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人几乎没有之一,她看起来也很冷漠。我认为善良、开朗、有趣比长得漂亮重要多了,我希望我未来的妻子至少跟我聊得来。”
那可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多萝西娅有些刻薄地想,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善良、开朗、有趣到忍受得了他?
“好吧。”她说。
“你喜欢开朗有趣的,彼得罗内拉·林赛小姐很讨人喜欢,而且嫁妆还很丰厚,只是她的家庭可能缺乏底蕴。”
朱利安的眉头皱了起来:“林赛小姐?我好像跟她跳了舞,我还以为她叫佩内洛普。”
多萝西娅一字一顿道:“彼得罗内拉,你不能把人家女孩子的名字记错。”
朱利安吐了一口气:“她父母究竟是多恨她,才给她起个这么歹毒的名字。”
多萝西娅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这名字是特别了一点,但也不至于歹毒吧?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动听,而且是圣人的名字,当然了,你要是实在觉得拉丁语名字读起来有点拗口,她身边的人好像都叫她艾拉。”
“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我未来的妻子有个这么别致的名字。”
多萝西娅默默在心里从名单上划掉林赛小姐的同时,顺便划掉了珀耳塞福涅·塔尔博特小姐的名字。
“你一定要这样的话,那到头来谁都不可能令你满意。你要清楚,你的选择从来都不多,你需要找一个身份既不至于给你的家庭蒙羞,又不会高到认为侯爵次子配不上她的女孩,然后,虽然你没有要求嫁妆,但事实上,能娶到一个女继承人对你更好,你从前还跟我说你不喜欢外国人,这就又排除掉了一大堆从美国之类地方来的虽然教养可能差点但至少相当有钱的富家女,名单已经越来越短了,结果你还在这挑剔人家女孩子的名字?”
朱利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至少也别叫彼得罗内拉吧,这次我读对了吗?”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尽量心平气和:“我记得安妮·圣-西蒙女爵貌似对你颇有好感,只是她可能不是那么有趣,她傲慢的父母估计也……看不上你。”
“她也非常傲慢,如果我喜欢欣赏他人的鼻孔,她倒是一个好选择。”
多萝西娅猛地起身,道:“你还是自己忙吧,我真后悔答应了你这种蠢事。”
“西娅!”
他猛地拉住她的手。
多萝西娅本能地想要把他的手甩开,但他却握得那么紧。
“我道歉,对不起,我就只是真的有些喜欢不起来她们。”
“你不必太喜欢她们。”多萝西娅道,“就像她们也不必喜欢你,只要条件合适,彼此满意,就可以结婚了。”
“所以,婚姻就这么简单?”
“大多数人的婚姻都如此,爵爷。”
朱利安认真地看着她:“可我还是想要可以得到一点点的爱情,怎么办呢?我希望我喜欢她,也希望她喜欢我。”
多萝西娅胸口狠狠一紧。
炉火在他们之间跳动,把彼此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她本想告诉他这种奢求不切实际,但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利安忽然凑近了一点,近到她几乎能闻到他呼吸里那点淡淡的威士忌温度。
“菲茨罗伊小姐,你来告诉我吧。”他低声问,“那个愿意喜欢我的人,到底在哪?”
他的语气不像玩笑,而是有一种脆弱的、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真诚。
“爵爷……”她轻声道,“你不能依赖我来告诉你这一点。”
“为什么不行?”
“因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这是你的事情,而不是我的。我可以为你列名单,但是你未来的妻子,应该是你亲自找到的人。”
“也许。”朱利安停顿了一下,“也许,我从来就应该娶你呢?”
他听起来像是觉得这个严峻的问题终于完美解决了。
世界瞬间静得只剩下炉火噼啪声。
多萝西娅意识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努力去模仿朱利安那向来轻松的语调道:“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存在不足,而足够的嫁妆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问题罢了。”
她告诉自己,这个家伙又一次开玩笑开过头了,他总是如此。
她在双手开始颤抖之前,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不能继续这样了,你必须学会认真一点了。”
“我想是的。”朱利安依然用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你……还记得九年前那场板球赛吗?”
多萝西娅怔住了。
“我得走了。”她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也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打破了之前的束缚,让她得以立刻站起身来。
“已经很晚了,我可不想再被布莱克摩尔夫人说看起来像是前夜被打劫了,而且她也不会希望发现你和我在单独相处,毕竟这对你我来说都太不合适了,你也该回家了,晚安,爵爷。”
“西娅。”
多萝西娅知道自己正在没话找话,甚至是胡言乱语,但是当朱利安那样叫她的名字时,她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不是无忧无虑的侯爵之子,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任何苦头,她十七岁时便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父母,她的亲戚都不愿帮助她,他们只是冷漠地说,他们总不能对所有的穷亲戚负责。
她那时候是多么恐惧,多么贫穷,所以,她真的非常感激他的母亲愿意给她提供一份体面的工作,让她不至于直接跌落到最底层,她也非常珍惜这份工作。
她直接冲出了图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