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天气阴沉得仿佛随时就会落下冻雨来,多萝西娅仍是在休息日独自出门散步了。
她必须从那套联排别墅里出来,从朱利安的家人里出来。
最近几天,她一直魂不守舍,甚至可以说,她已有许多年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了。
真是太残忍了,朱利安。
他怎么胆敢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呢?他说他也许应该娶她?在她为他列了那么详细的合适结婚对象名单,而她的条件分明就连一条都不符合之后?
她这辈子从未被如此彻底地羞辱过……
当她穿过大门走进公园时,她停下脚步,买了一小袋热气腾腾的烤栗子。
她并不想吃栗子,但她需要在手里握点什么,嘴里最好也能忙着点什么。
天呐,太烫了!
她被烫得皱起眉,将栗子直接吐进灌木丛里,一边呼气一边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
不对……并非如此,朱利安。
她考虑着要不要把整袋栗子都扔了,脑子里却仍在想朱利安,尽管这些念头会让她更厌恶朱利安,且更容易与他断开任何联系,可是她实在太了解他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他就只是粗心大意、考虑不周。
对,就是这么回事。朱利安说想和她结婚时,完全就是脱口而出的话,那不过是朋友之间随口开的玩笑罢了。
她知道他们都在怀念过去,那是他们最接近平等的时光,孩子之间的友谊从来都不需要考虑太多……
你还记得九年前那场板球赛吗?
她脑海里冷不丁的又出现了这句话。
该死,真该死,上帝保佑她,让她真的不记得吧。
她怎么可能忘记呢?即便懒散如他,竟然也会有一样喜欢的运动,他一向以自己的球技为骄傲,她一度都厌烦了他整天吹嘘自己是如何把哈罗的小子们收拾得落花流水的样子。
即便是村子里自娱自乐的比赛里,他也照样全力以赴,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某种少年英雄。
当时的她穿着一条新做的裙子,假装自己对这种男人们的比赛毫无兴趣,甚至是厌烦,其实却看得十分认真。
当比赛终于圆满结束,在大家的庆祝声中,他摘掉手套,乐呵呵地跑到她面前。
“西娅,我就说我一定会赢的吧,你看到我最后一球了吗?”
可她却抬起了下巴,故意说:“我只看到你有几次差点滑倒,很好笑。”
“不,那不叫差点滑倒,那是我的独特战术。”他一本正经道。
之后,他拿着制作简陋的奖杯,带着她一起逃过了庆祝会。
他们四处乱跑,直到沿着林间小径走到河边,水声潺潺,阳光透过树叶斑驳闪烁。朱利安跳到一块岩石上,回头朝她伸手时,好像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跟上。
然而,她踩滑了。
是的,她踩滑了,她在湿滑的石面上猛地一晃,整个人往前扑去。
朱利安下意识地去接住她,结果却是与她双双跌入水中。
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们回家之后肯定都将受到家人的责骂,尤其是穿着新裙子的将满十七岁的她,她理应成为一个真正的淑女了。
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就这么笑闹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总算是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水里出来,并筋疲力尽地躺在河岸上,静静地望着彼此的狼狈的模样。
他们都浑身湿透了,多萝西娅的鞋子还被泥浆给弄坏了,至于他,更是损失惨重,他辛苦得到的奖杯毁掉了。
可他还是单肘撑地,冲她微笑起来。
她仰望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在阳光下实在英俊得不可思议。
随后,朱利安的微笑幅度慢慢变得小了,但却显得更加真挚。
他凑近了一些,脸几乎就要贴到了多萝西娅的脸上,然后他终于轻声道:“我的奖杯毁了,怎么办呢?”
多萝西娅有些不解他的行为,却仍然想要安慰他,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因为他已经吻住了她。
当他的唇碰上她的那一刻,多萝西娅感觉仿佛整个夏天都在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不是小说中浪漫的、稳稳当当的吻,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第一次、完全不经思考的吻——轻轻的、短促的,因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她本该推开他的,然后再因为他的冒犯狠狠给他一耳光。可当他更进一步压在她身上,她感受着从他湿润的衣服里透出来的温暖气息,以及他那宽阔的、滚烫的胸膛下热烈的心跳,却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回吻了他。
可是那天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一吻。
她以为他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因为英俊的贵族子弟向来是不会太把这些当回事的。她觉得这样很好,不要越界,保持现状。
可他偏偏还记得,他甚至还问她记不记得,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逃跑。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冻得发硬的空气,让刺痛逼着自己从那场回忆里挣脱出来。
她希望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少蠢话,现在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了,也终于学会该如何对待社交场合上的女孩了,他该认真起来了,别再总是那样玩世不恭,别再继续纠缠他曾经的朋友,他母亲现在的女伴。
她沿着碎石小径往前走,靴跟踩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风吹过时,栗子纸袋里的热气散得更快,她把袋口折起,攥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被某种稳定和秩序包围。
她是不是最好离开伦敦一段时间?反正布莱克摩尔夫人最近也不是那么需要她的陪伴。她应该回乡下去,那里安静、无事,谁都不会提到朱利安。
她想着,嘴唇抿得更用力。
但是乡下处处都是他们成长的痕迹。
“小心点,小姐。”
多萝西娅猛地从思绪里惊醒过来,一辆马车从她身边急速驶过,车轮溅起泥水。幸好她侧身得快,只是裙摆被打湿了一点。
她低声骂了一句。
公园里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位散步者和一个坐在长椅上喂鸽子的老人。风又变大了些,多萝西娅拉紧披肩,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并没有太多想,直到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
“西娅。”
多萝西娅闭了闭眼。
真是倒霉,怎么只是散个步也能见到他呢?
她转过身,只见朱利安正站在几步之外,身上披着深色大衣,棕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一点被冷风吹出来的潮红。他看起来像是匆忙追来的,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是菲茨罗伊小姐,爵爷。”
“我认为我必须得见到你。”他无视了她的建议,语气竟然带着几分不安,“可是管家告诉我你刚刚出门了,我想和你谈谈。”
多萝西娅的手指在栗子袋上收紧,纸袋发出轻微的皱裂声。
“我现在并不适合谈任何事。”她说。
朱利安向前一步,却又立刻停住,好像是担心她会退开。
“西娅,我知道我又做错了,你知道我的,我一杯酒下肚脑子就不清醒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多萝西娅微笑了一下:“你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只是喜欢开玩笑,但有些玩笑不适合开,你明白吗?”
朱利安像是被这句话打了一下,眉间狠狠地皱了起来。
“不,并不是玩笑。”他说得很轻,却异常固执。
他继续道:“我没开玩笑,我只是很抱歉我可能一不小心让你感到难堪了,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提起那场板球赛,我就只是,我一直记得。”
“你不该记得。”多萝西娅几乎立刻便低声反驳。
“可我就是记得,怎么办呢?”朱利安轻轻道,“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的第一个吻,我当初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脸红心跳半天,我多希望可以鼓起勇气再吻你一次,可是很快我就得回去学校了,再之后,再之后……”
再之后,他说不出话来了。
可多萝西娅很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再之后她的父母就去世了,她的生活天翻地覆。
她的眼眶顿时变红了。
“当我回家再见到你时,你变了好多,你总是避着我,甚至不愿意再叫我一声朱利安。你打心眼里觉得我们不再平等,觉得已经为我母亲工作的你不能再与我有任何非必要的接触。于是我不敢亲吻一个受雇于我母亲的人,我害怕你会觉得自己有必要接受我的吻才能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听到他这么说,多萝西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而朱利安仍在继续倾诉:“我……我见过太多这种事情了,我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仆都曾是我父亲的情妇,她们心里究竟愿不愿意一点也不重要。所以,要是我也不慎像他一样利用了你的处境怎么办呢?我多希望你可以喜欢我,可是我始终无法了解你的想法,就像现在,你也在真心实意地帮我找寻一个合适的妻子,你简直比我的母亲还要着急。”
“爵爷。”多萝西娅道,“我们从来就没有平等过,我只是,终于意识到了。”
“那只是你的想法。”
“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想法,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爵爷。”
朱利安受不了她这一句句的“爵爷”,也无意与她再多说,猛地上前,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多萝西娅皱起了眉,道:“不,我现在必须得回去了,布莱克摩尔夫人……”
“我知道你今天休息。”
他不依不饶,拉着她就离开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