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彻夜研读《德布雷特年鉴》以及所有她能找到的报纸,并努力回忆她在过去几年里见过的每一位年轻小姐。
那可是朱利安·瑞文斯利啊,一个天生懒散、胡作非为、见风转舵的男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百分之一的可靠性。她竟然因为他一句“只有你能帮我”就在烛台下坐了整整一夜,眼睛酸疼,脑袋昏胀。
而且,她也很怀疑天底下大概从未出现过这种荒诞事:贵族寡妇的女伴,替她的雇主之子筛选未来的妻子。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按着太阳穴随着老侯爵夫人散步。她的睡眠不足尽数写在脸上,想遮也遮不住。
于是,布莱克摩尔老侯爵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多萝西娅。”她皱着眉道,“你昨天没有睡好吗?”
多萝西娅立刻挺直了身子,尽量装出精神饱满的样子。
“我睡得很好,夫人,只是……昨日读了太久的书。”
她不敢提《德布雷特年鉴》,以免引发一连串她完全无法应付的问题。
“书?”
布莱克摩尔夫人眼尾微微挑起:“什么书值得你读到眼睛都这样了?”
多萝西娅微微一滞。
不能说是为了帮你的儿子找妻子。绝对、绝对不能说。
她只得尽量自然地回答:“一些……历史方面的读物。”
“历史?”布莱克摩尔夫人不耐地挥了挥手,“年轻姑娘没必要读太多历史,今晚还有舞会,你可不能这样参加。”
“今晚的舞会?”
多萝西娅怔了一下。
“是的。”布莱克摩尔夫人道,“难不成你居然全都忘记了?”
多萝西娅尴尬地低下了头。
她还真的忘了,这是布莱克摩尔夫人为爱丽丝女爵办的舞会,也邀请了她参加,但她满脑子想着朱利安的事情去了。
“算了,忘了就忘了。”布莱克摩尔夫人审视着多萝西娅略显憔悴的脸庞,“待会儿让女仆为你冰敷一下眼睛吧,你也好好休息一会儿,至少得让人看不出你像是昨夜被抢劫了一样。”
“还有……”布莱克摩尔夫人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不要总是躲在阴影里,多萝西娅。”
“夫人?”多萝西娅微微抬头。
“你也许是我的女伴,但你并不是一个隐形人。”那个声音锐利,又冷静,“人们在舞会上可能不会特意关注你,可你依然需要表现得体,别让人觉得你随时会昏倒。”
“是,夫人。”多萝西娅道。
“而且,万一有哪位绅士偏偏就注意到你了呢?”
闻言,多萝西娅顿时愣住了。
布莱克摩尔夫人道:“你也知道,我正为朱利安发愁呢,你与他年龄相仿,不是吗?也许我一直把你留在身边,是在让你虚度光阴。”
“夫人,我非常感激,但对我而言,能与你一起生活已经非常幸福了。”
“别再胡说了。”布莱克摩尔夫人道,“你是个年轻姑娘,你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所以,如果真的有机会,你不必顾虑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我只是你的雇主,我希望你明白这个。”
“夫人……”
布莱克摩尔夫人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只是吩咐道:“今晚记得穿上我提供给你的礼服。”
多萝西娅只能乖乖答应下来。
*
夜幕降临时,布莱克摩尔府邸的大厅已经灯火璀璨。
熔金般的烛光层层叠在巨大水晶吊灯上,折射成温暖又奢华的光点。弦乐队低声调试着琴弓,玻璃杯碰撞的声音轻柔得宛若耳语。每位来客都穿得体面而慎重,蕾丝、珠饰、绸缎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繁华。
多萝西娅独自躲在楼梯侧的阴影里,缓缓呼吸。
女仆替她细心整理了发髻,又用冰敷了她的眼睛,她看起来至少不再像是失眠一整夜。简单却端正的蓝色舞会礼服并不华丽,却衬得她气质清雅。
但她依然清楚,自己属于空气的一部分。
属于边缘。
直到——朱利安出现。
他像往常一样,脚步松散,肩背却在严谨的晚礼服下显得格外挺拔。黑色燕尾服线条干净,袖扣上隐约反射着银光,他的头发被稍稍整理过,但依旧带着几缕不安分的卷度。
他扫过人群时,看上去懒洋洋的。
但当他看到她时,他的神情明显顿了一下。
而后,他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他那一瞬间的停顿并不明显,可对多萝西娅而言,却像是一根细针扎进心里,让她呼吸微微乱了一拍。
那并不是他面对其他的女士时那种懒散、随口、漫不经心的笑。
那是一个带着认出、带着愉悦、带着一点点意外的笑。
好像她不是布莱克摩尔宅邸里最不起眼的影子,而是灯光下唯一值得他短暂停步的人。
多萝西娅立刻低下头,假装在整理手套,假装完全没注意到他。
然而下一秒,他已经朝她走来。
步伐懒散,却坚定。
“西娅。”
他的声音靠近时,比弦乐声还轻,却清晰得不可忽视。
“你今晚看起来,美极了。”
多萝西娅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住礼仪:“菲茨罗伊,爵爷。”
朱利安似乎是被她的疏离惹得好笑,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刚才从舞池那头就看到你了。”
“你应该去和那些年轻小姐们说话。”她不看他,只盯着远处的吊灯,“不是来这儿。”
朱利安挑眉:“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和她们说话呢?”
多萝西娅无奈:“爵爷,你从走进来不到十秒钟就朝着我走过来了。”
“哎呀,被抓包了呢。”他假装叹气,“可我若不来找你,我怕我又会一不小心闯祸。”
“可过去有我在你也没少闯祸啊。”
“菲茨罗伊小姐,你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已经操心到头痛了。”
多萝西娅轻轻抿唇,不肯承认。
事实上,她确实头很痛。
不止因为昨夜没睡,还因为他没有去和任何一位小姐跳舞。
她熬夜给他整理了一份完美的名单悄悄嘱咐一个男孩给他送了过去,名单上列出了每位候选人的姓名、年龄、家庭背景以及预估收入,所有信息都整齐地排列在相应的列中。她还在旁边补充了一大堆朱利安认识的哪些能替他提供引荐的人。
可是他不去关注那些年轻女孩们,不去设法向她们介绍自己,不去请求与她们共舞,而是跑到她面前,像一个不愿做功课却想被老师保佑的学生。
“爵爷。”她轻声提醒,“今晚是你寻找未来妻子的好机会。”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点头。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这不是有你在这里吗?”
多萝西娅差点被他气晕过去:“所以我是会巫术吗?我只要用魔杖施个法,合适的新娘就会立刻为你神魂颠倒?”
“也不是不可以尝试。”朱利安一本正经地点头,仿佛她真的可能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魔杖来。
多萝西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爵爷,我的意思是,你必须主动一点。你不去认识她们,她们怎么可能成为你的妻子?”
“我非得和她们跳舞吗?你知道我跳舞有多差的,我这么多年来几乎不跳。”
多萝西娅道:“你会跳的。”
她语气中的笃定让他不禁愣了愣。
“那你愿意和我跳下一支舞吗?”
“嗯?”
她抬起头,繁华灯火折射进朱利安浅色的双眼里,形成一层柔柔的光。
他靠得很近,却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逾矩,却让人无处可逃。
“菲茨罗伊小姐。”他又重复了那个问题,“你愿意和我跳下一支舞吗?我非常确定,下一支舞是华尔兹。”
她愣住。
他在他妹妹的舞会上邀请她?他真的是糊涂了,舞厅里有那么多美丽高贵的女士,而她只是他母亲那相貌平平的女伴而已。
“不行。”
她几乎脱口而出。
她甚至没时间斟酌礼貌。
“为什么?”他皱眉。
“爵爷,你知道不能。”她十分冷静,“这是你妹妹的舞会,你和你的家人被所有人注意着,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你已经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你不喜欢大家注意你?”
多萝西娅简直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思维方式。
“我确实不喜欢,但那不是重点。”
“跳完这支,我才会去做我该做的。”朱利安带着笑,却不轻浮,“求你了,我仍然有些紧张,就让我有点勇气,好不好?”
勇气。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这个词。
朱利安·瑞文斯利——那个可以把任何尴尬都搪塞过去、可以在最严肃的场合犯困、可以把父亲气得七窍生烟仍不改悠闲神态的男人——需要勇气?
在她犹豫间,他继续道:“如果我要给未来的妻子留下好印象,我必须先练习。你总得给我一个练习的对象吧?还是说……你希望我因为踩了太多女士的脚而从此成为全城的笑柄?”
她沉默了很久。
音乐开始缓缓奏起,正如他所说,是华尔兹。
朱利安伸出手。
不逼迫。
不靠近。
只是静静等待。
那姿态……几乎绅士得不可思议。
“多萝西娅。”他可怜巴巴地唤她,“让我有点勇气吧。”
她的呼吸终于轻轻颤了一下。
然后,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动般,她缓慢地、几乎不自觉地,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微微一紧。
不是侵占,而是确认。
确认她真的在那里。
她几乎立刻想抽回手,可他已经牢牢地牵住了她。
周围人的目光纷纷向他们投了过来,多萝西娅绝望地想,也许这甚至会被写进八卦专栏呢,说朱利安·瑞文斯利勋爵在舞会上和母亲的女伴跳舞。
当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她也僵硬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小提琴的旋律跃然而生。
只是,跳着跳着,她就本能地试图引导他。毕竟当她被爱丽丝女爵拉着练习舞蹈时,她一直是占主导地位的舞伴。朱利安察觉到了,笑了一下,默默将她拉近,微妙地改变了舞步,好让她明白华尔兹究竟是怎么跳的。
“你跳得一点也不糟。”多萝西娅道,“你根本不需要练习。”
她的声音听起来隐约带着几分气恼,气自己竟然还真的被这个家伙给唬过去了。
多萝西娅的话音刚落,朱利安的步伐便不着痕迹地引领她完成了一个流畅的旋转。他低头看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哦,小姐。”他轻声说,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判断一个男人是否需要练习,仅凭几个基本步可远远不够。也许在更复杂的部分,比如……避免在旋转时把舞伴甩出去,我亟需指导。”
“在我看来,你刚才那个旋转就处理得相当稳妥,完全没有要把我甩出去的迹象。”多萝西娅客观地评价,努力忽略他过近的距离带来的干扰。
“那只是侥幸。”他一本正经地反驳,手上却稳稳地托着她,让她在下一个回旋中轻盈如羽,“或者说,是因为你这位‘导师’的存在,暂时压制了我的笨拙。想想看,如果我面对的是某位从未见过、像受惊小鹿般的小姐,我的紧张很可能就会酿成一场灾难——比如不小心踩到她价值不菲的裙摆,或者带着她在舞池里横冲直撞。那我的求婚之路,恐怕就要从赔偿裙子和公开道歉开始了。”
多萝西娅几乎要被他这番强词夺理气笑了。
“爵爷,截止到现在,你还没踩到我的裙子一次,至于其他的……我也相信你会带去稳定而清晰的引导。”
“真的?”他不禁又示意了一下他们交握的手和他放在她后背的手。
“你确定吗?它们真的传递了足够明确的信息?那力量呢?是否既坚定又不失绅士风度?这力度会让一位淑女感到安心,还是冒犯?”
他问得煞有介事,多萝西娅却觉得被他手掌接触的皮肤隔着衣料都开始发烫。
她试图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如常:“你的引导无可挑剔。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放心邀请任何一位名单上的小姐。”
“名单?”他眨了眨眼,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那份详尽得足以让任何一间绅士俱乐部汗颜的名单?我看了,非常精彩,你甚至还标注了谁家的猎犬血统更纯正。这确实是重要的择偶参考。”
多萝西娅终于忍不住,悄悄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朱利安·瑞文斯利勋爵,你求我帮你的,不然你以为我喜欢写这种东西?”
“我知道。”他立刻放软声音,带着真诚的歉意打断她,“所以我无比感激。只是,看着那些冰冷的条目,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与一个‘二十一岁,五万英镑嫁妆,擅长水彩画’的抽象概念共舞。我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就像是现在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锁住了她。
“所以,请再容忍我一会儿,让我好好积攒一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多萝西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无法再反驳,也无法再直视他那双在灯光下显得过于真诚的眼睛。她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舞步,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引领,每一次呼吸的起伏。周围的喧嚣仿佛褪去,只剩下悠扬的乐曲和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紧绷而亲昵的寂静。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朱利安优雅地停下脚步,轻轻放开她,后退一步,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你,菲茨罗伊小姐。”朱利安直起身,“现在,我感觉好多了。至少,不会把下一位舞伴甩出去了。”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越过多萝西娅的肩头,看向了不远处。多萝西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布莱克摩尔夫人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们。
朱利安深吸一口气,对后背发凉的多萝西娅露出了一个“看我的”的表情,随即挺直了背脊,脸上挂起那副她熟悉的、略带慵懒却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走向了他的战场。
他跳得完美无缺。当他终于开始与其他女士跳舞时,多萝西娅忍不住如此想。步态从容,引领得当,微微低头与那位小姐交谈时,侧脸看起来专注而迷人。
这很好,她告诉自己,她应该松一口气,至少,他确实去实践他的“任务”了,她希望他真的能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妻子。
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通通甩开,重新将自己隐藏在华丽的背景之中,如同一个真正的、安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