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怎么跟老五启齿哟!
杭夫人静静地将清悟写的佛经贡在了佛前。不经意之间,杭夫人又瞥见了清悟的绣鞋。
那双脚就是她眼里的刺。
清悟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裙角微微漾开,那两只绣鞋探出小小的一个边儿,唰地锢在杭夫人的头上,让她脑子一阵阵地疼着。
她眯着眼,一边想快快将她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另一个声音却又叫着“这样好的一笔字,叫她多写写。”
最终,杭夫人还是不想见她那一双脚,干脆道:“这样好的字,抄经可惜。你陪着我这个老太婆也太无聊了,还是要多多和家中姊妹玩乐才是。”
清悟却做足样子,殷勤地为常夫人润笔:“儿媳年轻,正是要磨一磨性子的。您门第清华,若婆母不嫌弃,愿让儿媳伺候笔墨,间或点播儿媳两句,儿媳日后,也足足受用了。”
“好了,好了。用不着说这些讨巧话,二房才是管事的,我们三房平日里无甚么事给你忙的。”
常夫人挥了挥手帕,带起一阵素不可查的香气:“唯独有一件,我十分悬心。你小妹雅莹被娇宠惯了,如今十二三岁了,书读得乱七八糟倒也罢了,写的字竟然还不成个样子。
你刚才也见到了,成日家盯着旁人的新衣裳新首饰,那些女夫子的话,她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的。好歹你年纪小,又是她嫂嫂,不如劳动你去劝一劝?”
清悟咋舌,心想刚才十姑娘开口就要她的料子,好容易婆婆一句话给她打掉,现在她又自己撞上去?
但婆婆第一次吩咐她做事,她无论如何也只有答应的,没有说直接撂挑子的。
清悟领了带着十姑娘写字的命,磨磨蹭蹭地回去,今日的膳倒好多了。吃完喝了一盏茶,清悟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想来十姑娘午歇够了,咱们去十姑娘那儿看看。”
十姑娘所居,虽名为“花重锦”,却离花园子甚远,乃是三间正屋与两间抱厦包成的小院,只是地势颇高,春日里能望见花园子里开过墙的几丛杏花,故得此名。
“花重锦”前后空阔,并无花木,独独院子里放了一个青瓷大缸,里头七八只鱼儿游得正欢。
“十姑娘可能见客?”
“五奶奶您可来得巧,针线房正给十姑娘量身呢。”
常雅莹正忙着往身上比划缎子,听见清悟的声,急忙放下缎子道:“嫂嫂快进来呀!”
清悟一进门,撞上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睛,小女娃儿奶声奶气地朝她福了福身子:“五嫂嫂好。”
清悟赶忙蹲下身去拉她:“荣姐儿也好——怎么不告诉我荣姐儿也在?”
常雅荣腼腆地笑了一笑,挣脱了清悟,又扑回了奶娘怀里。雅莹看妹妹又不说话了,连忙说:“她也是刚来呢,嫂嫂快帮妹妹看看,选哪个料子好?”
花样都是差不多的,也都是捻银线绣的乱针,三匹茉莉三匹玉桂,只是颜色上少有差别。那三匹茉莉的是浅碧色,而玉桂的则是霞红色。
整个常家都是清新雅致的调子。徐大姑娘嫁进来的第一日便让婢女收起了艳妆,常家人喜爱素淡之风,可见一般。清悟顺口道:“若是家常穿,那自然是茉莉好。”
“若是不家常呢?”
清悟心头打鼓,她又想起婆婆的那句嘱咐——眼珠子落在旁人家的首饰衣裳上,要么就是粘在长得俊的哥儿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清悟面上还是笑吟吟地:“那倒要看看是去做什么了?譬如红叶漫天,若是再夹杂重色,人景不分,这倒显得不美了。水天一色,湖波浩渺,青碧之色固然如神妃仙子,可艳色也算是别处心裁。白玉盘里一青螺,是雅洁出尘,山水碧里石榴红,是灼灼风姿。”
雅莹自然是喜爱华艳色彩的,不过桂花显少为闺秀所用,故而举棋不定。
见清悟问询,雅莹急忙道:“天儿还热着,离看红叶还早着呢!当然是等着秋凉去游湖赏月了。”
纵然婆婆心里定然希望雅莹打扮得清爽些,可雅莹面容鲜艳,茉莉过于清雅,两相不和,倒只会显得不伦不类。
清悟便劝道:“既如此,你看那彤云丹桂,好不好看?有道是‘落照疏林映,彤云细缬匀’(1)。少用钗环,只以疏疏落落的几朵金花为饰。日光或是灯烛照耀之下,彤云深处丹桂开,可不是娇美可爱?”
雅莹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倒是很新奇!王大娘,就用这一匹丹桂的,给我做个裙子,一条按旧例裁,另一条在上头笼一层纱,再用金片订出几片云来,流光溢彩,一定别致!”
清悟看她风风火火,心里免不了艳羡。在宫里那么多年,她都是循规蹈矩地过,托身的这个徐姑娘也是同她一脉相承的受气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忍字。
在宫里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要。
“遵十姑娘的命。”针线房的婆子笑着告退,雅莹又像花蝴蝶一样,叫道:“小彤小彩,快把我的首饰匣子拿出来——好嫂嫂,可算是让妹妹找到了说话的人了。快帮妹妹看看这些首饰,可还能配得上新裁的衣裳?”
清悟头大如斗,若是自己说配不上,那不是要打新的?若自己说配得上,到时候穿着不好看,又得罪了小姑子。
雅莹还在念着:“旁人都是随着爹爹在京城里,可我从小儿连城门都没出过,最远最远,也不过是去城东的道馆打斋。我见识浅短,打扮来打扮去,总是难出新意。嫂嫂,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快帮我看看,这里面可有京城时兴的样子?”
四五个匣子排开,珠光宝气晃花了清悟的眼。
她逡巡良久,捡起一枚缕珠绿玉小凤,低声道:“这是内造的。”
“哦,嫂嫂喜欢?送给嫂嫂了。”雅莹亲热地挽着清悟的手,“这一枚小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的。我看它冷冷清清的,也没戴过。如今再看,好像天生是嫂嫂的东西呢。”
清悟道:“多谢妹妹美意,做嫂子的,不能偏了你的东西——明露,我嫁妆里有一对儿赤金三股玫瑰花簪子,光艳夺目,正适合十妹妹。”
明露领命而去,待簪子上头,雅莹待清悟更亲热了许多。
十姑娘的热情,清悟有些招架不住。见天色暗暗,忍不住开口道:“天黑过来了,像是要落雨……”
清悟还没说完,雅莹便风风火火地站起来喊道:“拿上一百个大钱去大厨房,叫他们加两道京里的菜,我好招待嫂子。”
“别,我怎能让你抛废呢?”清悟急忙站起身阻止,“妹妹正是新鲜的时候,我却有些受不住,精神不济,要回去喝药了。不如明儿个到我那里去,咱们姐妹慢慢说话,你看好么?”
“哦,嫂嫂身子还没好,是我的不是。”雅莹又立刻叫人拿伞点灯,要亲自送清悟回去。
清悟连忙推拒:“妹妹,外间闷热,又怕落雨,若是因送我而中了暑热。岂不是我的罪过?”
雅莹自然不愿,又是一番来回,清悟方才脱身。
(1)明·王夫之,《先开移丹桂一株于窗下作供为赋十六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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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雅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