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营地的第一日,在一声撕裂晨曦的号角中悍然降临。
寒意凝霜,晨光稀薄。学子们被粗暴地从睡梦中拽起,驱赶到空旷的校场。第一项课目简单粗暴——绕场跑圈。
这对惯于伏案的太学生而言,无异于酷刑。不过三圈,队伍已溃不成军,喘息与哀嚎交织。顾守渊面色苍白,胸腔灼痛,双腿灌铅。她平生最恶此类纯耗体力之事,意识却不由自主地抽离,开始胡思乱想:如何跑才能更省力?
“我不跑了!我受不了了!”
一声尖利的叫喊割裂了沉闷的空气。李芸猛地止步,随即竟因脱力与恐惧,双膝一软,直接瘫跪在地。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恐惧与崩溃边缘的烦躁。
“这算什么训练?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当牲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歇斯底里的尾音。
队伍骤然慢下,所有目光聚焦于她这狼狈的一幕。
木诚之不知何时已立于场中,玄甲在清冷晨光里泛着幽寒。他目光落在李芸身上,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板,却字字如冰锥砸落:
“校场非你李家后花园。若想摆千金架子,现在便可收拾行装,滚回长晏城。”他略一停顿,视线扫过她因恐惧而微颤的指尖,“只是不知,回了那锦绣堆,你是否还能高枕无忧。”
这话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刺破李芸强撑的体面。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父亲闪烁的警告,夜半莫名的声响……巨大的恐惧攫住心脏,她只想立刻逃回那深宅高墙之内!
“哎呀,李小姐莫往心里去。”江槐适时踱步上前,脸上挂着堪称和煦的笑,语气轻快,“我们将军说话是直了些,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这秋猎嘛,虽说辛苦,可好歹……安全不是?”他尾音微妙上扬,那双桃花眼笑吟吟地锁住李芸,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又字字诛心。
安全?
这看似安抚的话语,听在李芸耳中却比直白的斥责更令人胆寒。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一耸,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再不敢多发一言,只默默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踉跄地重新跑动起来。
那背影单薄,写满了惊惶与绝望。
江槐目送她跑远,目光不经意般掠过不远处虽面色苍白却依旧在调整呼吸、坚持迈步的顾守渊,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
“诚之提到过的姑娘”
上午的刀法基础训练,让一群书生苦不堪言。木诚之只演示一遍最基础的劈、砍、格挡,动作简洁如教科书,随后便令众人自行练习。看似简单,欲得其中劲力与角度的精髓却极难。
顾守渊握着对她而言略显沉重的训练木刀,试图找出最省力且有效的肌肉运作方式。忽地,一截冰冷的马鞭自身后探来,精准悬停于她手腕上方半寸,并未触及皮肤,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已迫近。
“手腕下沉三寸。力从地起,贯于腰,达于臂,而非仅凭肩肘发力。”
木诚之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顾守渊依言微调,果然觉出力道传导顺畅些许。她依样挥出一刀,破空声较先前竟利落三分。
“尚可。”他吐出两个字的评价,声线依旧没什么温度,马鞭却已迅捷如电地指向旁侧数个学子,“你,下盘虚浮!你,挥刀如锄地!还有你,欲昭告天下你要砍旗杆么?”
那几个学子吓得一哆嗦,慌忙调整。木诚之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下一个姿势歪斜者。
顾守渊垂下眼,继续挥刀,心下却明晰:方才那一瞬的指点,并非特殊关照,只是他治军严谨,见不得任何不合标准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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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骑射场。
方羽如鱼得水,利落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那马便乖巧小跑起来。她溜达到场边,见谢远风正于一方小案前安静记录着什么,忍不住好奇:“徐先生,您不去试试射箭吗?”
徐远风闻声抬头,清秀面庞上掠过一丝无奈,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两声,嗓音带着些许虚弱:“旧伤未愈,不便开弓。况且,我在军中……也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记官,于此道实在稀疏。”
方羽看着他“文弱”模样,想起他昨日温言解围,心中顿生豪侠之气,朗声安慰:“先生不必介怀!动脑子的事更重要!以后这种跑腿出力的粗活,交给我就行!”
谢远风看着她亮晶晶的、写满真诚的圆眼睛,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便多谢方姑娘了。”他搁下笔,又道,“方姑娘骑术颇佳,可是家学渊源?”
“我爹教的!”方羽挺起胸膛,不无自豪,“他常说,好马如挚友,需知它脾性,懂它筋骨……”她谈起马来便滔滔不绝,谢远风安静听着,偶尔温和提问,引得她话语更多。
另一边,顾守渊的境况则有些窘迫。她此前只骑过温顺毛驴与颠簸马车,首次跨上战马,尽管此马已是千挑万选的温顺马匹,她依旧只能紧攥缰绳,身体僵硬,在马背上歪歪扭扭,看得人心惊。
好不容易控着马慢走起来,轮到基础射箭时,更是问题百出。臂力不足尚在其次,总把握不好松弦时机,箭矢软绵绵飞出,歪斜插在箭垛边缘,甚为狼狈。
“啧,小美人儿,你这手法不对呀。”江槐不知何时凑近,脸上带着玩味的笑,说着便伸手欲扶她执弓的前臂,“来,哥哥教你,这手得这么放,腰要塌下去几分……”
他话音未落,一道冷冽视线便如实质般钉在他身上。
木诚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清晰地穿透场地:“江槐,你的职责是督导,不是卖笑。若只会这些花花肠子,现在就滚去马厩,刷马槽三日。”
江槐举手做投降状,退开两步,装模作样仿佛被骂一句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嘴里犹自嘟囔:“不解风情……暴殄天物……”却也不敢再上前。
木诚之不再理他,径直走到顾守渊所在的箭道前,目光扫过她因用力且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他并未多言,只沉默地取过自己那张造型古朴、线条硬朗的硬弓,抽箭,搭弦。
动作如行云流水,姿态挺拔如崖边孤松。肩、臂、腰、腿,每一处肌肉的发力都恰到好处,凝聚成一种引而不发的、充满力量的美感。
顾守渊突然想起之前的评价:强大,美丽,锐利
“看准头,非看箭。”
他清越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扣弦的三指倏然松开。
“嗖——!”
箭似流星,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啸,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直扑百步之外!
“咄!”
一声闷响,箭簇已深深钉入箭垛红心,尾羽因承受了过于狂暴的力道,仍在靶心上持续不断地、高频地颤动着,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嗡鸣——
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整个骑射场,在那声尖锐的撕裂声后,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唯有秋风掠过草叶的微响,衬得那箭羽的颤音愈发惊心。
那一刻,他侧脸的线条利落如刀裁,下颌绷紧,专注的眼神比寒铁箭镞更锐利,仿佛世间万物皆已虚化,唯余前方那一点靶心。
顾守渊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那仍在颤动的、雪白的箭羽,看着前方玄甲青年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被无形之手紧紧攥住一瞬后,失控地、重重地搏动了一下,声音大得几乎要撞破耳膜。
她悄然将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手指,紧紧蜷缩起来,握成了一个空拳,藏于袖中。
仿佛那样,就能握住一丝方才那道箭矢破空而去时,一往无前的决绝。
她也想要这样,她也想成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