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营地的日子,仿佛被放进了一个无形的磨盘里,循环往复地研磨着每个人的体力与心志。
当黎明的号角再次撕裂天际时,顾守渊感到自己的肌肉在发出无声的呻吟,但一种奇异的韧性,也在这种研磨中悄然滋生。
理所应当的,这种感觉她并不厌恶,甚至很喜欢。
晨训后的饭堂,总是弥漫着一种疲惫而松懈的气息。
顾守渊端着简单的餐食,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落在了独自坐在角落的李芸身上。
李芸吃得很少,筷子在碗里拨弄着,眼神飘忽,下眼睑泛着淡淡的青黑。她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弦,周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微微一颤。
有些可疑。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收拾餐具的新兵将手中的一叠木盘随意“哐当”一声砸在桌子上,巨响在喧闹的饭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被惊得齐齐望去,新兵在众人的凝视里面色发红。
唯有李芸。
她像是被火钳烫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动作大得带翻了面前的汤碗,浑浊的菜汤泼了她一身。可她浑然不觉,只是脸色煞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是全然的、未经掩饰的惊惧。
待她看清只是一场意外后,那惊惧并未消退,反而迅速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她猛地转头,目光恰好与一直观察着她的顾守渊撞个正着。
那眼神里,有狼狈,有羞愤,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恐慌,以及一丝……清晰的怨毒。仿佛在说:“是你?你都知道了?”
顾守渊嘴角勾起,朝对方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
哦~是哦,我都知道……
仅仅一瞬,她便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胡乱用袖子擦拭着衣裙,随即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满地狼藉和面面相觑的众人。
顾守渊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这不影响她假装知道。
好玩……
李芸很反常……
反常意味着什么?说明信息有差距。
她知道些什么?她怎么知道的?
顾守渊从中看不出什么,只得遗憾地收回目光,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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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骑射训练,日头正好,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凉快季节,此刻热的人汗流满脸。
顾守渊还是不太擅长骑马。
她依着昨日木诚之点拨的要点,试图与□□这匹温顺的马“对话”,但手上细微的力道控制依旧生涩。
马匹感知到她的不确定,开始不耐烦地原地踏步、转圈,缰绳在她手中渐渐有些失控。
正当她蹙眉,准备用蛮力勒停时,一道玄色身影已无声无息地到了马侧。
是木诚之。
他没有说话,只伸出手,一把扣住了辔头。那马在他手中,竟立刻安稳下来,打了个响鼻,乖顺地垂下头。
顾守渊惊的一双丹凤眼去看他,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区别,十分老实的求助道:“将军教我。”
“心浮气躁,如何驭马?”他的声音比风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并非询问,而是结论。
木诚之站在她马镫旁,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玄甲上冰冷的纹路,目光落在她依旧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上。
“缰绳非是缰绳,是你与它的对话。你指尖慌乱,它便无所适从。”
他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出鞘的刀锋,刮过她的耳膜。“肩沉下去,腰腹发力,感知它的节奏!用你的重心去引导,不是用蛮力去拉扯!”
指点是精准,但那语气里,却分明透出一种冷厉的殷切,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恨铁不成钢。仿佛在说,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总学不会?
顾守渊依言调整,她脑子还算不错,只是之前不常骑马,很快的就掌握了要领。
在马上的视角很神奇,比往日里高出太多,就能给人一种错觉,自己很高大。
她能够清晰的看到这位木将军头顶的发旋,居然是很乖顺的往一个方向走,对方的耳垂上有一个耳洞,甚至也能够看到对方漂亮的,澄澈如秋水的眼睛。
可能是这种错觉给了她一种勇气,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忍不住问道“将军之前在北疆,也这样教人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微怔。
因为这似乎有点不符合他们现如今的交往,不是举荐她父亲的贵人的儿子和母亲下属的女儿;好像仅仅是两个可以说是朋友的人,好奇他之前的军营生活,
顾守渊也不是那些她随意可以逗弄,并且试探的人。
有点冲动了,或者不只是有点。
她向来习惯将人放在棋盘上衡量价值,此刻却莫名想窥探棋盘之外,他作为“木诚之”的过往。这并非好兆头。
木诚之似乎也顿了一下。他看向她,眼睛眨了眨,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像是冰层下被搅动的暗流。随即,他移开目光,声音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几分:
“北疆风大,坠马不是戏言。”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又字字千钧,
“多学一点,便是多一分活着的把握。勤加练习,直至身体记住,而非仅凭脑子。”
说完,他不再停留,只是玄色披风在秋风中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
“多谢将军。”她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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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间隙,校场边难得的放松时刻。
方羽像只精力无穷的小豹子,冲到正在树下阴凉处记录着什么的徐远风面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水囊,仰头灌了好几口。
“先生,你们读书人是不是都觉得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特别粗鲁?”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圆瞪着眼睛问,语气里带着点不忿,又有点好奇。
徐远风抬起清秀的面庞,看着她鼻尖亮晶晶的汗珠,无奈地笑了笑,将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递到她面前:“方姑娘,木小侯爷不也是武官吗,你看我敢吗?我怕小侯爷把我拎起来扔敌人堆里。”
方羽笑了笑:“木将军和我们也不一样啊……况且我也没正式立过军功。”
徐远风咳嗽两声,轻声道:“《礼记》有云:‘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姑娘朝气蓬勃,正是‘张’之道,何来粗鲁之说?反倒是我,一身疾病,很羡慕姑娘呢。”
方羽听得一愣一愣的,大眼睛眨了眨,有点高兴,但是又因为对方病弱而心生怜悯,热情道:“谢先生!那我秋猎那天给你猎一只狐狸好不好?做成坎肩可暖和啦!”
徐远风轻笑道:“姑娘盛情,无以为报,这几日如若可以,夜间不要出来了……毕竟天冷了,万一同我一般生病了如何是好。”
方羽摇摇头,根本没听懂对方说什么,只是兴高采烈:“不用你报,有空给我讲讲你们之前的事好不好?我挺好奇的!求你了求你了先生!”
“好啊。我都讲给姑娘听”
徐远风笑眯眯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