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夜色深沉,浓稠如墨。
塔内通常恒定的环境模拟系统似乎也受到了外界真实天气的侵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沉闷与压抑。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如同巨兽在云层后低吼。
医疗中心的大部分区域已转入夜间模式,灯光昏暗,廊道寂静。
白予简独自留在疏导室内,正低头整理着日间的诊疗记录,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滑动。
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可怕,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将室内映得一片惨白,紧接着,轰隆的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玻璃窗微微颤动。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时,疏导室的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撞开。
不是正常的滑开,而是带着一种失控的、近乎破坏的力道。
江恪踉跄着跌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黑色的作战服被雨水完全浸湿,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块紧绷到极致的肌肉轮廓。水珠从凌乱的黑发间不断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和脖颈滑下,在地板上迅速汇成一滩浑浊的水渍。
呼吸粗重而混乱,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散漫的琥珀色瞳孔,此刻已完全收缩成了野兽般的竖瞳,其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彻底的混乱,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
“呃啊……”
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低吼,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太阳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该、该死的……”
周身的精神力场彻底失控。
黑红色能量不再受约束,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像是暴风雨中狂怒的海浪,在他身周不受控制地翻涌、冲撞。逸散的能量波动使得附近的精密器械发出不安的嗡鸣,桌面上的轻巧物件微微震颤。
几乎在门被撞开的瞬间,白予简就放下了记录板,迅速起身:“怎么回事?”
试图靠近,然而就在踏入对方失控力场范围的刹那,黑发能力者猛地抬起头,那双失去焦距的竖瞳空洞地“望”了过来。
随即一股狂暴、混乱、饱含痛苦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巨浪,毫无预兆地向白予简迎面拍来——
危险!
银蓝色的光芒自两人之间骤然亮起。
几乎是本能反应,柔和却异常坚定的光晕自白予简那修长的指尖悄然流转而出。
无数细密如发丝的精神触须瞬间展开,如同织就了一张巨大的、富有弹性的网,精准地迎上那暴走的黑红能量。
两股性质迥异的力量在空中相遇。
预想中的剧烈碰撞并未发生。
那银蓝色的光丝展现出惊人的包容性与引导性。它们不像坚冰去撞击狂涛,反而如同最细腻温润的流水,温柔地缠绕、渗透进那些狂躁暴戾的黑红能量之中。
其所过之处,狂暴的能量宛若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躁动的频率被强行拉回平稳的轨道。
就在这奇异的疏导过程中,更为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银蓝与黑红并非简单地互相抵消或排斥。
它们的光芒开始交织、融合,在黑红的暴烈之中注入银蓝的宁静,又在银蓝的秩序里包容了黑红的力量。似乎本就是一体同源,此刻在剧烈的冲突下,短暂地回归了某种和谐的状态。
疏导室内,两种色彩的光晕如水银般流转交融,在四壁投下变幻莫测、如梦似幻的光影。
随着精神力的持续疏导和那奇异交融带来的安抚,江恪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粗重的喘息也逐渐平复。那双骇人的竖瞳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圆瞳。虽然其中仍残留着痛苦与迷茫。
而当他彻底从失控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第一时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仍在自己精神图景中缓缓流淌的、属于白予简的银蓝能量。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触感沿着精神联结逆向窜来。
那感觉,熟悉得令人心慌,带着一种自己无法理解、却本能渴望的安宁。
……熟悉?
江恪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伤一般,强行切断了那些仍与自身能量微妙交融的精神触须。
脸色倏地褪尽血色。眼中交织着震惊、生理性的不适,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
“白家的手段……”
他喘息着开口,声音因之前的失控而沙哑不堪,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且充满讽刺的弧度,试图用惯常的轻蔑来掩盖内心的震荡:“果然高明。”可下一秒,那点强撑的讥诮便消散了,眼神变得复杂难辨,似乎在对自身反应的深刻唾弃,短促地嗤笑一声后,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几乎只剩气息,“……但我居然会觉得熟悉,呵,真恶心。”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房间,再没看白予简一眼。
来时如一阵突兀的、裹挟着雷霆与暴雨的风,此刻又仓促地消散,只留下地板上那一滩渐渐扩大的水渍,和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属于他的暴烈却又隐隐透出脆弱的精神力余韵。
医疗中心外的天空中,雨势未减。
冰冷的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连廊的强化玻璃顶棚,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嘈杂声响。
江恪快步走在通往中央塔的通道内,步履比平时更为急促。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穿过廊柱的缝隙,扑打在他依旧有些发烫的脸上和脖颈上,带来短暂的、物理层面的清醒。
可惜这外界的冰冷丝毫无法浇熄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银蓝色精神触须抚过的微妙触感,精神图景深处被强行安抚后的短暂平和,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他惯常以警惕和冷漠构筑的防御工事。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让他沉溺的诡异安宁,比之前精神图景撕裂般的剧痛更让江恪感到恐慌和难以忍受的自我厌恶。
他竟在一个白家人——甚至极可能是带着任务接近他的白家向导——的力量中,感到了片刻的栖息之所?
这念头本身便宛若一个笑话。
就在他心神不宁,几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来甩脱脑中纷杂思绪之际,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存在感的声音,精准地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幕,从前方的拐角阴影处传来:“这么晚了,江恪能力者不打声招呼就离开,不太好吧?”
江恪猛地刹住脚步,抬眼望去。
沈昭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与廊下的阴影融为一体。身上整洁笔挺的向导制服一丝不苟,连领口的徽章都端正得无可挑剔,与江恪此刻浑身湿透、略显狼狈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在他手中并未撑开那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尖轻点地面,边缘不断有从外面带进来的水滴汇成细流,于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
脸上则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职业性关切的表情,符合他作为楚家专属向导的公众形象。但那双望向江恪的眼睛,在廊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却深邃得看不出真实情绪,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早已洞悉了对方方才的失控与狼狈。
“是莫云衡让你来的?”
沈昭没有直接回答江恪的问题,而是陈述起另一个事实:“莫首席确实想了解一下,你近期精神波动数据频繁异常的原因。”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江恪湿透的肩膊,语气平缓地补充,“不过,除此之外,回去后你还需向白玥向导有所交代。她替你暗中制造的管理系统漏洞,不是让你在测试评估期间,用来频繁出现在医疗中心的。”
江恪眉头下意识蹙起,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混乱的思绪和仍在隐隐作痛的精神图景让他无心也无力在此纠缠,便只是冷哼一声,算是回应。而脚下未停,径直朝着沈昭身后的方向走去。
两人在狭窄的连廊上擦肩而过。
雨声掩盖了大多数细微的声响,阴影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就在交错的那一瞬间,沈昭握着伞柄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手腕轻巧一翻。
一个小巧、冰凉、边缘光滑的金属薄片,借着雨声和湿透作战服布料的摩擦声作为掩护,精准而迅速地滑入了江恪外侧衣袋的深处。
同时,一道极轻、却异常清晰的精神传音,如同淬炼过的细针,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直接刺入江恪尚有些紊乱的脑海:“别去掺和白家的事。”
信息简短,警告的意味却**而明确。
江恪向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若非肩背肌肉有瞬间不自然的紧绷,几乎与正常行走无异。
他没有回头,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疑惑的表情,仿佛只是被湿滑的地面略微绊了一下。随即像是为了掩饰这微小的停滞,将原本就匆忙的步伐迈得更大、更快,几乎是带着一丝仓促的意味。
高大的身影迅速没入前方更深的廊道阴影,最终彻底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与夜色交织的尽头。
沈昭依旧停留在原地,没有转身,也没有望向江恪消失的方向。
只是缓缓抬起握着伞的那只手,目光落在不断从伞尖滴落的水珠上。脸上那层公式化的关切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都听见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廊柱阴影微微晃动。
林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像是本就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雨水打湿了肩头的衣料,留下深色的痕迹。
她习惯性地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隐藏在阴影里,温顺而模糊。
沈昭没有回头,视线仍停留在伞尖的水珠上:“尽快让白予简参与进上午的匹配训练。”
“我们试过了,沈昭前辈。”林雨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每次都用江恪能力者的情况为由推——”
“理由不重要。我也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沈昭终于侧过头,雨幕在他光滑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冷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让他参与进对季阳的疏导环节。可以是协助,观察,甚至……”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若情况需要,可以全权交由他主导。你应该明白自已需要怎么做。”
林雨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随即更深的低下头。
“……是。”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疑这个指令可能带来的后果。只是在应下后,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廊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昭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连绵的雨线。
伞下的空间寂静无声,只有水珠持续滴落的轻响,规律得令人心头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