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的水,是梅州历史的第一行注脚。它从武夷山脉的崇山峻岭中蜿蜒而来,像一条碧绿的绸带,缠绕着粤东北的丘陵与盆地。沿途收纳了无数条溪流——有的来自赣南的丹霞地貌,带着红土的炽热;有的源于闽西的茂密竹林,裹着草木的清芬。这些水流在梅州盆地铺开一张细密的水网,像大地伸出的毛细血管,滋养着两岸的稻田、茶园和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从先民们背着行囊、牵着牲畜翻过梅岭开始,这汪水就成了客家儿女的血脉。他们踩着滩涂的泥泞,用粗糙的草鞋丈量土地的宽窄;抡起沉重的木杵,将红土与糯米浆夯成坚实的墙基;把中原故土的乡音浸泡在江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泡出了带着潮气、带着烟火气的客家话。那话里有河洛地区的平仄余韵,有南迁路上的风霜沙哑,更有对这片接纳了他们的土地的深沉眷恋。
围龙屋的半月形轮廓,最早便是照着梅江湾的弧度画的。那些散落乡间的围龙屋,像一个个巨大的摇篮,将客家人的生活轻轻环抱。夯土时唱的号子,调子跟着江浪的起伏而高低,“嘿哟——嘿哟——”的声浪撞在厚实的夯土板上,震得细密的泥土簌簌落下,又被赤脚的汉子们用脚踏实。连祠堂里的青铜香炉,常年都飘着江雾的味道,那雾气里混着稻禾的清香、柴火的烟味,还有屋檐下晾晒的咸菜气息。屋前的晒谷场,每天清晨都会被露水打湿,傍晚又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孩童们在这里追逐嬉戏,把笑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屋后的菜园,种着芥菜、青菜和豆角,妇人们挎着竹篮采摘,指尖沾着泥土的芬芳。屋檐下悬挂的牛角、门楣上斑驳的匾额、天井里被磨得光滑的石臼,每一件老物件都刻着时光的印记,诉说着客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常,也诉说着他们对安稳生活的珍视。
故乡是从一碗腌面开始的。三百年前,码头石阶上蹲着的挑夫们,粗瓷碗里的猪油在热汤中化开,香气混着他们额头的汗珠滚落,葱花在汤里打着旋,呼噜呼噜几口下肚,浑身的疲惫仿佛就随着热流消散了大半。三百年后,写字楼里的年轻人用微波炉加热速食腌面,当蒸汽腾起的瞬间,舌尖还是会泛起当年的蒜香——那是母亲早起在柴灶上熬的猪油,是巷口老摊用陶缸秘制的酱油,是刻在基因里、无论走多远都忘不掉的味道。酿豆腐的肉馅要剁得带点颗粒,不能太细,否则就少了嚼头,少了那份实在的口感;娘酒要埋在灶边的泥土里,三年才开封,开封时醇厚的酒香能飘满整条巷弄,醉了墙根蔓延的青苔,醉了檐下筑巢的燕子。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像围龙屋的梁柱一样,一代代传下来,歪一点都觉得不踏实,仿佛那不仅仅是食物的做法,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一种对传统的坚守。
历史藏在老物件的纹路里,藏在那些不起眼的细节中。德馨堂的门槛被七代人的脚印磨得发亮,光滑的木头上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最深的那个凹痕,是光绪年间一个学童调皮时踩出来的。那天,学童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偷偷从私塾溜出来,想跑去江边摸鱼,慌慌张张跨过门槛时,一脚踩空,留下了这个永久的印记。后来,这个学童成了教书育人的先生,每次走过门槛,都会下意识地摸摸那个凹痕,想起当年的顽皮,嘴角便会泛起温和的笑意,眼中却也多了几分对时光流逝的感慨。民国的铜怀表停在三点一刻,表盖内侧刻着的“平安”二字,笔画被岁月摩挲得光滑温润。那是一位远走南洋的丈夫送给妻子的信物,临行前,他将怀表交予妻子,约定每天三点一刻,无论相隔多远,都要同时思念对方。如今,怀表虽已停摆,但“平安”二字却成了穿越时空的祝福,提醒着后人珍惜眼前的安稳。
新世纪的无人机落在祠堂天井,螺旋桨转动的影子正好叠在百年前的石臼上。石臼是当年舂米用的,如今边缘已被磨得圆润,内壁还留着谷物的浅痕,无人机则带着高清摄像头,缓缓掠过祠堂的飞檐翘角,将每一处雕梁画栋、每一片瓦当都记录下来,上传到云端,供远方的游子“云祭祖”,让他们即使身处异国他乡,也能看到故乡的模样。这些物件会老,会旧,会被新的事物取代,却像接力棒一样,把故事、把记忆、把情感一代代递下去。就像祠堂里的老榕树,树干上布满了风雨侵蚀的裂痕,有的地方甚至空了心,却每年春天都会抽出嫩绿的新枝,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用浓密的树荫庇护着前来祈福的人们。
故乡的模样,是一件新旧缝补的衣裳,既有岁月的痕迹,又有时代的新意。老街上,穿汉服的姑娘提着绣花篮,从电竞馆门口走过,蓝染布的裙摆拂过玻璃门,里面传来激烈的厮杀声和年轻人的呐喊,与窗外老人哼唱的山歌对唱撞在一起,竟不觉得吵闹,反而有种奇妙的和谐。围龙屋的厢房改成了民宿,雕花木床上铺着柔软的床垫,床头的智能音箱播放着《月光光》,那调子还是阿婆当年哼唱的那个,只是配乐里多了电子琴的清澈音色,传统与现代在这里温柔相拥。游客睡在百年前的老屋中,听着窗外的虫鸣,仿佛能感受到一代代客家人的呼吸与心跳,也能感受到这片土地的生生不息。
最让人踏实的,是那些不变的细节。榕树下的石凳换了材质,从粗糙的石头变成了光滑的大理石,却依然有人坐着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像一幅浓淡相宜的岁月油画。梅江的码头改了模样,坚固的混凝土堤坝代替了旧时的青石板阶,岸边矗立着现代化的吊桥,但总有妇人在岸边捶打衣裳,木槌起落的节奏,“啪——啪——”的声音回荡在江面上,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和三百年前分毫不差。甚至连风的味道,都带着熟悉的气息——春天,风里有柚花的清甜;夏天,风里有荔枝的甜腻;秋天,风里有桂花的馥郁;冬天,风里有烤红薯的焦香。这是祖先们留下的暗号,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闻就知道,到家了。
历史从不是书本里冰冷的铅字,而是鲜活的生活本身。它是阿婆手腕上的银镯,在舂米时叮当作响,那声音里有岁月的从容,有劳作的踏实;是孩童在晒谷场上追逐的身影,和老照片里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渐渐重叠,那笑声里有生命的延续,有希望的传递;是祠堂前的那棵老榕,新叶盖着旧叶,年复一年,把影子投在同一个地方,那影子里有传承的力量,有根的坚守。
这就是梅州。故乡是深深扎在这片红土地里的根,汲取着阳光雨露,孕育着无限希望;历史是一圈圈清晰的年轮,记录着兴衰荣辱,见证着成长变迁;梅江是奔涌在每一个客家人身体里的血脉,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连接着故土与远方。一代代人在时光里行走,带着夯土时的执着,把家园建设得越来越美好;带着创新的勇气,让古老的传统焕发出新的生机。
他们或许会走出围龙屋,去远方闯荡,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经历更精彩的人生。但无论走多远,无论飞多高,总会记得回来。因为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滴水、每一声乡音,都在深情地呼唤:不管走多远,记得回来,这里有你的根。围龙深处,是永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