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学宫的朱红大门在晨光里泛着沉厚的光,铜环上的包浆像浸了百年的蜜,摸上去温凉如玉。那铜环不知被多少双手摩挲过,边缘已磨得圆润,与厚重的门板相触,每一次轻叩都带着穿越时光的回响。门楣上“棂星门”三个金字虽有斑驳,笔画间的筋骨却依旧分明,相传棂星为文星,门柱上的浮雕龙纹鳞片分明,一片一片像被岁月反复抚摸过,凸起的纹路被磨得光滑,指腹蹭过那些纹路时,仿佛能触到文脉流动的脉搏——那是无数读书人用脚步和目光滋养出的温润。
推开大门时,“吱呀”一声漫过泮池,池里的碧水映着蓝天白云,也映着池边的石栏。栏板上的花纹被雨水浸得发乌,却仍能辨出“鱼跃龙门”的图案:几条小鱼摆着尾巴向上游,鳞片的刻痕里积着薄薄的尘土,石缝里的青苔顺着雕刻的沟壑生长,像给古老的故事披了层绿纱。池中央的石桥横跨南北,石板被磨得发亮,桥面上的凹痕里积着细尘,是千百年间学子们踏过的痕迹——他们的布鞋沾着晨露,草鞋带着泥土,皮鞋映着天光,在这方石板上叠印出时光的剪影。站在桥中央往下看,水里的倒影会随着涟漪轻轻晃动,仿佛那些远去的身影也在跟着摇晃,与当下的晨光交织成一片模糊的暖。
大成殿坐落在庭院深处,飞檐翘角挑着流云,屋脊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几片松动的瓦当被风一吹,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殿内的梁柱粗壮如古木,漆皮剥落处露出深褐的木质,像老人裸露的筋骨,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岁月的呼吸。孔子塑像端坐中央,衣袂的褶皱里藏着香灰,供桌上的烛台缠着蛛丝,烛泪凝固成琥珀色的丘,一层叠着一层,像凝固的时光。旁边的香炉里,三炷香正袅袅地升,烟丝穿过殿梁的雕花,与梁上悬挂的“万世师表”匾额相缠,匾额上的字迹筋骨峥嵘,笔锋里的力量仿佛能穿透空气,让人隐约听见当年祭孔时的礼乐声,在梁柱间久久回荡——那声音不疾不徐,混着学子们的诵读声,成了学宫最动听的背景音。
东西庑的厢房曾是学子们读书的地方,木质的书案沿墙排开,桌面被砚台磨出浅浅的圆痕,墨迹渗入木纹,成了洗不掉的底色。案头的笔筒里插着几支残笔,笔锋散乱,笔杆上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竹质,却仍能想象出学子们握笔时的专注:他们或许会微微蹙眉,或许会轻轻点头,指腹的温度顺着笔杆渗入木头,与墨迹融为一体。墙上的斑驳处,隐约可见当年的墨痕,“学而时习之”的字样被岁月晕染,笔画边缘已模糊成一片浅褐,却依旧透着青涩的认真,像初春的嫩芽,顶破了时光的土壤,在墙面上扎下根来。
明伦堂的讲堂里,条凳摆得整齐,凳面的木纹里嵌着细沙,是从外面的操场带进来的——或许是某个少年急着跑进课堂,鞋底沾着的沙粒便留在了这里,成了时光的标本。讲台的案几上,放着块醒木,边角被拍得圆润,想来是先生讲课激动时拍下的,那“啪”的一声,曾惊醒多少昏昏欲睡的少年。少年们的鼾声或许还萦绕在梁间,与先生的训诫声、书页的翻动声交织在一起,藏在木质的纹路里,偶尔被穿堂风一吹,便悄悄漫出来。堂外的石碑刻着《论语》章句,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在凹陷处藏着苔藓的绿,像给古老的智慧镶了道边,让那些深刻的道理不至于太过严肃,多了几分生机。
后院的碑林是时光的记事本,石碑矗立在青苔里,像一群沉默的老者。碑文记载着学宫的沿革、捐资者的姓名、学子的功名,字迹或娟秀或刚劲,都透着对文脉的敬畏。有块石碑的边角缺了块,露出里面的石质,带着粗粝的白,像被岁月咬了口;旁边的石龟底座被摸得光亮,龟甲的纹路里积着雨水,倒映着天空的碎片,仿佛这石龟驮着的不只是石碑,还有整个梅州的文化重量——那重量里,有寒窗苦读的执着,有教书育人的热忱,也有对知识的无限尊崇。
如今的学宫成了梅江区博物馆,展柜里的文物静静躺着:明代的科举试卷用工整的小楷写就,每一笔都透着谨慎,仿佛能看到考生握笔的手指微微发颤,卷首的朱批“优”字鲜红如血,是对寒窗苦读最好的回应;清代的教谕手册里,记着“某生聪慧,当督其勤勉”的琐碎,字迹里藏着期许,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先生捻着胡须的模样;还有学子们用过的砚台,砚池里的墨垢结得坚硬,像凝固的思考,边缘被磨得光滑,是无数次研磨留下的印记。这些物件被玻璃罩着,却依旧能闻到墨香、纸香、木头香,那是文化沉淀的味道,不浓烈,却绵长。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大成殿的地砖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散落的竹简。几只麻雀从殿梁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供桌旁啄食香灰,翅膀扑棱的声音惊起了梁上的灰尘,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与远处的鸟鸣相和。厢房的窗棂被风吹得轻晃,“吱呀”声里,仿佛能听见当年学子们的读书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朗朗的调子漫过泮池,漫过棂星门,漫过整个梅州城,像条奔流不息的河,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暮色降临时,学宫的飞檐在夕阳里描出金边,殿宇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碑林的影子交叠,像一幅厚重的画。管理人员锁门的“咔哒”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它们盘旋着掠过朱红的墙,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殿角的铜铃,“叮当”声里,藏着千年的文脉回响,在暮色里慢慢漫开,漫向梅州的大街小巷,漫向更远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