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遵宪故居“人境庐”藏在梅江攀桂坊的巷陌深处,白墙黑瓦在绿树间露出一角,像翻开的线装书,纸页边缘微微卷曲,等着人去读那些泛黄的篇章。门楣上“人境庐”三个篆字筋骨分明,笔画间藏着锋棱,是主人亲手题写的,笔锋里裹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趣。门环是黄铜的,被百年的手掌摩挲得发亮,铜绿在凹陷处积着,像凝固的时光,推开门时,“吱呀”一声轻响,像书页被指尖翻动的微声,带着宣纸的柔韧感。
院内的“五步楼”“十步阁”依着地势错落,木质的栏杆被岁月磨得发亮,扶上去能感觉到木纹的起伏,像触摸着主人诗稿上的笔锋——那些竖钩的遒劲,那些捺画的舒展,都藏在木头的肌理里。楼上的窗棂是镂空的竹编,篾条细如发丝,阳光穿过时,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随着日光移动,在书架上慢慢爬。书架靠着墙根立着,深色的木质泛着哑光,格子里的典籍大多是仿本,却依旧透着墨香:《日本国志》的书脊微微隆起,边角有些磨损,想来是被反复翻阅过,书口的折痕里还留着浅黄的纸灰;《人境庐诗草》的纸页泛着浅黄,仿佛能看见主人伏案时,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墨汁晕开的痕迹里,藏着他“我手写我口”的执拗。
荣禄第的厅堂里,八仙桌摆得端正,桌面的漆皮虽有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却在中央留着块深色的圆痕,是常年放砚台磨出的印记,像枚温润的玉印。墙上挂着黄遵宪的画像,宣纸微微发脆,画中人身着长衫,眼神清亮,胡须微扬,像在与来客对视,眉宇间的忧思里,藏着“书生岂解投笔吏”的抱负。画下的条案上,放着个青花瓷瓶,瓶身的缠枝莲纹被岁月磨得浅淡,瓶里插着几支干枯的莲蓬,是从后院池塘里采来的,褐色的莲子壳裂着缝,像藏着没说尽的话,风一吹,莲籽在壳里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恩元第的回廊绕着天井,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雨水洗得发亮,缝隙里的青苔在角落蔓延,却在中间留出条光洁的路径,那是往来的脚步踩出的痕迹,像墨线在宣纸上晕开的轮廓。廊柱上的对联字迹斑驳,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木色,“寸寸山河寸寸金”几个字却依旧醒目,墨色里混着风雨的痕,像主人忧国的叹息凝结在木上。天井里的石榴树结着饱满的果,红得发亮,果皮上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血管,树底下的石凳被晒得温热,坐上去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轻响,与远处的鸟鸣应和着,像在念诵那些未写完的诗,调子婉转里带着铿锵。
纪念馆的展柜里,玻璃擦得透亮,静静躺着主人用过的物件:砚台是端溪石的,边缘磨得圆润,墨痕渗入石纹,成了洗不掉的底色,砚池里的水痕还留着浅灰的印,仿佛昨天还研过墨;毛笔的笔锋有些散乱,笔杆是湘妃竹的,紫褐色的斑点里藏着水汽,笔杆上的包浆亮得反光,想来是蘸过无数次墨,笔尖的狼毫还带着墨的微黑;还有那副老花镜,镜片后的铜架生了层薄锈,却仍保持着微微弯曲的弧度,像还架在主人的鼻梁上,望着窗外的梅江,江水悠悠,载着他“放眼昆仑顶上头”的目光。展墙上的照片泛黄,相纸边缘卷着角,记录着主人出使外国的身影,西装革履的他站在异国的建筑前,身后是陌生的街景,眼神里却始终牵着故土的方向,像风筝的线,一头系着天涯,一头系着攀桂坊的瓦檐。
后花园的荷花池是整个居所的眼,水面平得像镜,荷叶在水面铺展,绿得发亮,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粉白的荷花顶着露珠,倒映在水里,与“人境庐”的匾额交相辉映,匾额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晃,像字在纸上浮动。池边的柳树垂下枝条,绿得发翠,枝条拂过青石板,像在轻扫百年前的诗行,石板上的刻痕里,还留着当年的墨迹,被雨水浸得发乌,却依旧能辨认出“荷风送香气”的字样。石舫“无壁楼”泊在池边,木质的船身被水气浸得发乌,舱里的石桌上,还放着个空茶盏,盏底的茶渍圈成个圆,像时光留下的句点,旁边的石凳上,苔藓沿着凳脚爬上来,却在中央留出块光滑的地方,想来是主人常坐的位置。
书房的窗对着池面,窗纸是半透明的棉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书桌。书桌上的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笔帽是牛角的,泛着琥珀色的光,桌角的砚台旁,压着张未写完的诗稿,字迹潦草,却透着锋芒,“杜鹃再拜忧天泪”的句子里,能看见笔尖的顿挫。墙上的挂钟停了摆,指针永远指着三点一刻,钟摆上的铜锈像凝固的时间,却仿佛还能听见滴答声,与主人的落笔声相和,敲打着百年的光阴。
庭院的角落里,有口老井,井台的青石板被绳子磨出深深的沟痕,轱辘上的麻绳带着潮气,垂在井里,井水清得能看见底,映着天上的流云,像块活动的镜。井边的石臼里,还留着捣药的痕迹,木杵靠在旁边,杵头的包浆亮得像玉,想来是主人晚年多病时,家人在此捣药留下的,石臼的凹痕里,还藏着淡淡的药香,混着院里的桂花香,漫在风里。
暮色漫上来时,白墙被染成暖黄,屋檐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与树影缠在一起,像幅淡墨的画。风吹过竹窗,竹篾的缝隙里漏出“簌簌”的声,像有人在低声读诗,调子是客家话的婉转,混着墨香,在巷子里慢慢漫。池里的蛙鸣渐起,“呱呱”声里带着湿润的气,与远处的犬吠相和,把这方天地衬得愈发宁静。那些藏在书页里的字,那些刻在木上的痕,那些映在池里的影,都在暮色里慢慢沉淀,像墨滴入纸,晕开一片深沉的韵,成了攀桂坊深处,一段不会褪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