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塔寺的山门隐在龙丰村的绿意里,像一块被青苔浸润的碧玉,青灰色的门楣上“千佛塔寺”四字透着禅意,笔锋圆润却藏着筋骨,是早年高僧所题。门柱的楹联被香火熏得发暗,“佛日增辉,□□常转”的字迹却依旧端庄,墨色里混着经年的香灰,像老僧合十的手掌,沉静地迎接着往来的香客。石阶蜿蜒向上,被香火客的脚印磨得发亮,每一级都泛着温润的光,缝隙里的青苔沾着晨露,踩上去带点湿滑的凉,像触到了佛前的清露,从鞋底一路凉到心尖。
南汉大宝八年铸造的千佛铁塔就立在寺门内侧,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僧,塔身锈迹斑斑,却透着青铜的冷光,一千尊小佛像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高不过寸许,却神态各异。有的佛像衣袂被侵蚀得模糊,褶皱里积着墨绿色的铜锈;有的佛首缺了边角,露出灰白的石质内芯,却更显岁月的沉淀——那是时光在佛前留下的叩痕,每一道锈迹里都藏着诵经声,每一块斑驳里都裹着香火的温度。塔基的砖石缝里钻出几株瓦松,叶片肥厚如碧玉,顶着细碎的白花,像给古老的铁塔戴了串素净的璎珞,风一吹,花叶轻晃,像是在向佛像行着最朴素的礼。
新建的千佛宝塔在阳光下巍峨耸立,十三层的塔身直插云霄,琉璃瓦泛着七彩的光,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的光斑落在石阶上,像撒了把碎金。飞檐下的铜铃随风轻响,“叮当”声里混着远处的鸟鸣,像佛乐的前奏,清越得能荡开人心头的尘埃。塔身的浮雕讲述着佛经故事,从“太子降生”时的祥瑞,到“舍身饲虎”的慈悲,再到“涅槃寂静”的安详,一笔一画都透着虔诚。工匠的凿痕里还留着凿刀的温度,深褐色的石质上,能看出凿子起落的力度,仿佛能看见他们焚香沐浴后,带着敬畏雕琢的模样——额头渗着汗,眼神却无比专注,把对佛的敬仰都刻进了石头里。登塔的石阶盘旋而上,每一级都刻着莲花纹,花瓣的边缘被磨得光滑,踩上去时,鞋底与石面的摩擦声,像在默念“阿弥陀佛”,一步一声,步步都踩着禅意。
大雄宝殿的朱门敞开着,檀香从殿内漫出来,像无形的绸带,缠在门廊的石柱上。石柱上的盘龙浮雕被香火熏得发黑,龙鳞的纹路里积着香灰,却依旧能看出龙爪的遒劲。殿内的佛像金身璀璨,背光上的火焰纹仿佛在流动,金箔的光泽映得整个大殿都亮堂堂的。供桌上的酥油灯长明不熄,灯芯跳动的火苗映在琉璃灯盏上,晃出细碎的光,与佛像的金辉交织,像无数星辰落进了殿宇。僧侣们的诵经声从殿内传来,调子低沉而绵长,带着特有的韵律,与木鱼的“笃笃”声、铜磬的“清越”声交织,像一张柔软的网,把整个寺庙拢在里面,网住了喧嚣,只留下宁静。佛龛前的蒲团被跪得发亮,深蓝色的布面磨出了浅白的毛边,棉絮从磨损的边缘露出来,像朵盛开的白莲,承接着手足的温度与心中的祈愿。
观音殿的香火更盛,善男信女们手持香烛,在蒲团前虔诚跪拜,膝盖与蒲团相触的瞬间,总有种尘埃落定的轻。他们嘴里的祈愿声轻得像叹息,混着烛泪滴落的“滴答”声,都被观音像的目光温柔接住——观音像的眉眼弯弯,嘴角噙着悲悯的笑,衣袂的褶皱里藏着时光的痕,却依旧透着“普渡众生”的暖意。殿角的水缸里养着几尾红鲤,鳞片在烛火下闪着光,尾巴一甩,便搅碎了满缸的烛影。水面漂浮的莲叶上,落着片香灰,像谁不小心遗落的心事,随着水波轻轻晃,最终还是沉进了水底,化作了缸底的淤泥。墙上的壁画绘着“观音三十二相”,颜料在岁月里有些褪色,朱红变成了浅褐,石绿褪成了灰青,却仍能看出线条的流畅,衣袂飘举间,仿佛能听见莲步轻移的声响,从壁画深处漫出来,与殿内的香火缠在一起。
禅房在寺庙的深处,竹篱围着小小的院落,竹枝的缝隙里漏进细碎的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米粒。院里的老梅树虬枝盘曲,枝干上的苔藓绿得发亮,枝头挂着几个未融的雪(若逢冬日),或缀着零星的绿芽(若遇春时),都透着股与世无争的静。禅房的木门虚掩着,里面的木鱼声断断续续,像雨滴落在青瓦上,敲打着时光的节奏。窗台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支野菊,是清晨从后山采来的,花瓣上的露珠还没干,顺着花瓣滚落,滴在窗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旁边的经卷摊开着,泛黄的书页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朱笔的批注带着墨香,是老僧研读时留下的痕迹,圈点之间,藏着对佛法的顿悟。院角的石井栏被绳痕勒出深深的沟,像老树的年轮,记录着汲水的岁月。井水清得能看见井底的卵石,映着禅房的影子,像幅素墨画,简单却透着禅意。
斋堂的炊烟在午后升起,混着饭菜的清香,从烟囱里漫出来,与檀香缠绕在一起,在寺上空织成一张柔软的网。长条的木桌上摆着粗瓷碗,碗沿有些磕碰,却洗得发亮,里面盛着罗汉菜、蒸豆腐,热气腾腾的,带着草木的清气——那是后山采的野菜,带着露水的鲜;是寺里种的豆腐,透着黄豆的香。僧侣们吃饭时沉默不语,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与窗外的蝉鸣相和,简单的饭菜里,藏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禅意。墙角的大水缸里泡着咸菜,是用自家腌的芥菜,缸沿的陶片上,刻着“福”字,笔画歪歪扭扭,是去年腊八时小沙弥刻的,如今已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依旧透着童真的虔诚。
暮色漫上来时,宝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天际的路,与老铁塔的影子重叠,像新与旧的对话——新塔的琉璃在余晖里泛着暖光,老塔的青铜在暮色里沉成暗褐,却都在沉默中透着对佛的敬仰。晚课的钟声响起,“咚——咚——”声震得空气微微发颤,惊起了塔檐下的宿鸟,它们盘旋着飞进暮色,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经幡的一角,红、黄、蓝、绿的经幡在风中舒展,像在向天地传递着经文的力量。香客渐渐散去,寺庙里只剩下僧侣们的脚步声、诵经声,还有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一切都慢了下来,像被时光轻轻按住,连呼吸都变得悠长。
月光爬上宝塔的尖顶时,整个寺庙浸在银辉里,老铁塔的锈迹在月下泛着暗哑的光,像蒙着层薄纱;新宝塔的琉璃瓦却亮得像缀满了星辰,每一片瓦都在月光下闪着光。守塔的老僧提着灯笼走过,光晕在石板上移动,照见砖缝里的青苔、香烛的残梗,还有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很长,与塔影、树影交织,像一幅禅意的水墨画,在寂静的夜里,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