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岭的晨雾,像是从竹海深处悄悄漫出来的,带着竹子特有的清冽气息,一层叠着一层,把连绵的竹林罩进一片朦胧的白纱里。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还未完全苏醒,竹海就已经腾起这层薄薄的雾霭,竹梢在雾中若隐若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极了水墨画里用淡墨勾勒出的线条,灵动而悠远。山民们背着竹篓,踏着晨露钻进竹林,指尖轻轻掠过带着露水的竹叶,“沙沙”的轻响惊起了叶间栖息的山雀,它们扑棱棱展开翅膀,飞进更深的绿意里,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在林间回荡。竹节上的晨露,顺着青碧的竹身缓缓滚落,“滴答”一声砸在腐叶铺就的地面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那痕迹随着雾气慢慢晕开,混着竹香的清冽,在整个竹林里弥漫开来,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沁人心脾的绿香海洋。
镇上的米缸刚被“吱呀”一声掀开盖子,陈阿婆就舀出一瓢新碾的糯米,糯米颗粒饱满,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被她倒进石臼里。她拿起沉重的木槌,“咚咚咚”地捶打着糯米,那声音沉稳而有力,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糯米在木槌的力道下渐渐变得黏软,原本分散的颗粒慢慢融合在一起,泛着愈发温润的光泽。阿婆捶打一会儿,就时不时往臼里撒点清水,糯米团便愈发柔韧,像有了生命般在石臼里翻滚。捶打的声响在巷子里远远回荡,惊得趴在墙头打盹的黑猫猛地竖起了耳朵,尾巴在青砖上轻轻扫过,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节奏伴奏。旁边的竹筛里,花生碎、芝麻、红糖堆成了小山,那是做酿粄的馅料,甜香混着糯米的清香,在晨光里慢慢漾开,钻进每一个早起行人的鼻尖。
老街的青石板缝里,长满了翠绿的青苔,被一夜的晨露浸得滑腻,踩上去得格外小心。竹器铺的老板早早开了门,正坐在门口剖着新竹,锋利的刀具在他手中灵活游走,薄如蝉翼的竹篾在他指尖翻飞,很快就编出了一个竹篮的雏形,纹路细密而均匀。“这楠竹的篾,韧性好得很,韧得能经住三年风吹雨打,都不会脆裂。”他边编边跟站在一旁的顾客搭话,指尖轻轻划过竹篾的边缘,留下淡淡的竹青色痕迹。墙角堆着不少待卖的竹席、竹筐,竹制品特有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像被岁月细细浸过的纸张,透着一股沉静的质感。
午后的阳光变得温和起来,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在地上洒下无数铜钱大小的光斑,随着风轻轻晃动,像一群跳跃的精灵。山民们扛着砍好的毛竹往山下走,粗壮的竹身压弯了肩头,留下深深的勒痕,可竹梢却依然倔强地向上翘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竹林深处的小溪“潺潺”地流着,溪水清澈见底,能清楚地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几只石蛙蹲在石头上,“呱呱”地叫着,声音被茂密的竹叶过滤得软软的,少了几分聒噪,多了几分清幽。有几个孩童在溪边挖笋,手里的小锄头“笃笃”地敲着地面,试探着寻找冬笋的踪迹。忽然,一个孩子挖到了一株肥嫩的冬笋,他兴奋地举起来,笋尖上的泥土落在衣襟上,像沾了一把春天的碎星,闪着质朴的光。
陈阿婆的酿粄已经上了蒸笼。她把柔韧的糯米团捏成圆圆的饼状,中间包进香甜的馅料,然后用指尖在边缘捏出细密的花纹,像给酿粄镶了一圈精致的蕾丝,既好看又讨喜。蒸笼里的热气“呼呼”地往外冒,把竹制的盖子都熏得发亮,酿粄的甜香混着竹蒸笼特有的清香,从厨房飘到巷口,引得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不住地往阿婆家门口瞅,鼻尖嗅着香气,脚步都挪不动了。“再等一刻钟,保准让你们尝热乎的,急不得哟。”阿婆隔着门笑着喊,厨房里木甑烧水的“咕嘟”声应和着,像在认真地数着时辰,一分一秒都不差。
傍晚的竹海被夕阳染成了金绿色,每一片竹叶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在风中轻轻摇曳。竹影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无数根琴弦,风一吹,仿佛就能奏响清幽的乐章。山民们坐在晒谷场的竹凳上歇脚,烟袋锅里的火星时明时灭,映着他们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庞。他们聊着家常,话题总离不开竹子和酿粄:“李家的竹,长得直溜,砍下来能做扁担,结实得很,五年都压不弯。”“陈家阿婆的酿粄,放了点橙皮,甜里带点酸,吃着解腻,味道绝了。”话语里的热气混着淡淡的竹香,被晚风吹进竹林,惊得竹枝轻轻晃动,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像给地面添了几页写满故事的信纸。
镇上的食摊支起了竹桌竹凳,刚出锅的酿粄被摆成圆圆的一碟,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有人拿起一个咬开,里面的馅料“噗”地涌出,甜香在舌尖瞬间炸开,满口都是糯米的软糯和馅料的醇厚。食客们捧着粗瓷碗,喝着用竹根泡的茶,茶汤清冽爽口,带着淡淡的竹腥气,刚好中和了酿粄的甜腻,让人越吃越想吃。卖竹制玩具的小贩走过,手里的竹蜻蜓转得飞快,“嗡嗡”声引得一群孩童追着跑,竹影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像在跳一支轻快的舞,充满了童真与欢乐。
夜幕降临时,竹海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竹虫在叶间“唧唧”鸣唱,声音轻柔而有节奏,像一支舒缓的夜曲,安抚着这片土地进入梦乡。陈阿婆收拾好石臼,把木槌靠在墙边,木槌映着油灯昏黄的光,像个沉默的伙伴,静静地陪伴着她。窗外的月光穿过竹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远处的竹浪在夜风中轻轻起伏,像大地均匀的呼吸,沉稳而安宁。
蕉岭的日子,就藏在竹海的碧浪里,那碧浪里有山民的勤劳与自然的馈赠;裹在酿粄的甜香中,那甜香里有生活的甜蜜与手艺的温度;刻在竹器的纹路间,那纹路里有岁月的流转与匠心的坚守。每一片竹叶都带着山的清幽,每一口酿粄都含着生活的软糯,不张扬,却像陈年的竹器般,透着经得住时光摩挲的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