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六年冬十月夜,魏宫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等待着,两处宫室的灯火彻夜未熄,如同悬在深渊之上的微弱星辰。
兴德宫的宫室内,痛苦的呻吟声在夜风中时断时续,宫人内侍往来穿梭,灯火将宫室映照得如同白昼,林贵人躺在产榻上,汗水浸透了中衣,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褥,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帝王那看似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话语,她这个因家族获罪而没入奚官的孤女,一朝得幸,怀上龙裔,怎么都该是上天垂怜,她哀求了无数次神佛,她想活着。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甚至来不及细细看一眼那皱红的小脸,就听见医女低声说,“恭喜贵人,是位小皇子。”
这话瞬间浇灭了拼尽全力后残存的最后一点心力。
皇子……小皇子……
这是她的骨肉,怀胎十月,拼死生下的孩子!
她不敢去看那皱红啼哭的小脸,无边的恐惧与绝望从头顶灌下,让她冷得发颤,她躺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纹样。
如今还能寄望什么呢,唯有帝王的偏爱。
这个念头在心底燃起微弱的希望,对,陛下……陛下待她是不同的,她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不像冯贵人出身名门,也不像高照容那样循规蹈矩,陛下说过喜欢她的眼睛,也最爱她的体贴周到。
陛下……陛下一定会……
也许,也许陛下会念及情分?也许会为了她,去求太皇太后?哪怕只是暂时不立太子,只要不立这孩子为太子,她就能活……
高照容也马上就要生了,要是也生个儿子呢,也许她的儿子更得太皇太后青眼,更适合当储君呢。
林识蕴还没意识到,帝王到现在连面都没露,而拓跋宏在绮兰宫听着宫人报喜,烛火摇曳,映着帝王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看见高照容如释重负瘫软下去的狼狈姿态。
帝王没理会高照容的失态,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高照容慌忙说,“恭喜陛下,也恭喜林姐姐。”
“你为她高兴吗?”走进来的冯贵人脸上带着甜腻的笑,“也能理解,这样你腹中的孩子就非长非嫡了,不过……这也说不准……”
这话音轻柔,落在高照容耳中却不啻惊雷,她瞬间从那一口松了的气中惊醒,脸色唰地白了,失魂落魄地辩白,“臣妾只是庆幸林姐姐母子平安,为陛下、为社稷添丁而喜……”
冯润用绢帕掩了掩嘴角,拓跋宏没有理会她,对宫人说,“好生照料贵人吧。”
“陛下去哪儿?”冯润脚步轻快地追出殿门,在廊下唤住了帝王。
“兴德宫。”帝王回头,“你也去看看吗?”
“我不想去,太皇太后说我得去,和陛下一道去看看,这才来寻你。”
“为何不想去?”
“听说生孩子的场面挺可怕的,我怕。”
廊下的风穿过,吹动着衣袍的下摆,拓跋宏的语气里辨不出是顺应还是别的什么,“不想去就不必去了。”
“那最好了。”她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脸上的甜笑真切了几分,“夜里风凉,陛下也当心些。”
兴德宫内,灯火通明。
拓跋宏步入内室时,看到看到太皇太后端坐如神祇,屋子里安息香混杂着血气与药味。
“祖母……”
“快看看孩子吧。”
拓跋宏轻轻点了点头,走过去看着那个正闭眼沉睡的婴儿,婴孩的脸皱红,五官尚看不出模样。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软得近乎透明。
“孩子瞧着康健,是社稷之福。”太皇太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小小一团,却格外精神,一到夜里头就哭闹不止,非要我抱着才肯安睡。”
这话让拓跋宏冷硬的侧脸线条柔和了几分。
那些细碎温暖的过往,他不会忘,幼时病中,是祖母彻夜守在榻边;初习骑射摔下马,是祖母亲自为他敷药;第一次临朝听政前,是祖母一字一句教他应对……
“祖母养育之恩,孙儿从未敢忘。”
太皇太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抬手示意宫人都退远些,正要说话,拓跋宏却先开口,“这孩子恐怕还要劳烦母后教养,就像当年教养孙儿一般。”
“放心吧。”
“或者……”拓跋宏侧过身来,“高照容左右不过这几天了,倘若仍是个皇子,母后也可以再等等,择其一……”
太皇太后微愣,立刻领会了帝王这番话背后的未尽之意,随即说,“立子立长,你的长子,是上天赐予大魏的储君。”
“孙儿唐突了。”拓跋宏垂首,“这孩子就全权托付祖母了。”
高照容隔天晌午,生下了魏宫第二个皇子。
消息传到兴德宫,林贵人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她头脑中反复琢磨的是那日哀求帝王的过程,揣摩自己每一个动作表情的过失。
那天,她勉强靠在榻上,嘴唇干裂,产后虚汗浸湿了鬓发,一缕缕黏在额角颊边,显得脆弱不堪。
她想起了汉朝的李夫人,那位以美貌和智慧闻名的女子,在病容憔悴时坚决不肯见汉武帝,只为在帝王心中留下最美的模样,保全家人。她当时却披头散发,涕泪横流,这样会打动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勾起他的不忍,获得他的怜悯吗?
还是让他产生了厌烦,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陛下……”她声音干涩,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孩子叫‘恂’,恂恂如也,是皇祖母亲自取的名字。”
“他……他会是储君吗?”
拓跋宏说:“你身子虚弱,好好将养。”
话里没有承诺,只有一种程式化的、近乎冷漠的关切。她后来突然惊觉那种平静比任何厌烦的表情都更令人心寒,厌烦至少还是一种情绪,而平静,是早已做出决断后的无动于衷。
“臣妾……臣妾舍不得陛下……”她几乎用最后一点残存的魂魄在低语。
沉默在两人之间延展,良久,帝王走到榻边,距离比刚才更近了一些。他没有坐下,只是垂眸看着她。
“朕知道。”他终于开口。
她泪流满面。
他又重复了一遍。
也许帝王确实被她打动了,也许那个瞬间他想到了他的生母,也许他会想起与封昭仪在永宁寺的短暂交谈,太和七年皇子恂被立为太子时,拓跋宏还是向太皇太后提及了,既然全面推行汉化,能不能不要赐死太子生母。
太皇太后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帝王的看法,拓跋宏说,是孙儿思虑不周,险些惑于私情,忘了根本。
林氏,诞育皇长子,依祖制,赐死。
那一刻,林识蕴匍匐着抓住拓跋宏的衣摆,仰起的脸上泪水纵横。
“难道我必须得死吗?”林识蕴痛哭出声,“可是我不想死,陛下,我以为你会救我的,为什么不救我呢?陛下不是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开创盛世吗?陛下不是信奉神佛的慈悲之人吗?若神佛当真要陛下做一个仁君,又为何要用生母的鲜血为储君铺路?一个连储君生母都无法保全的天子,怎么可能滋养出千秋伟业的盛世?”
她的话,僭越至极。
她就要死了,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她否定了他的信仰,质疑了神佛的权威,甚至怨恨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最终,他说,“古制如此,你何必如此不体面?大魏自立国之初,多少妃嫔诞下储君后被赐死,难道恂儿不值得你为他牺牲吗?”
林识蕴抓着他衣摆的手瞬间脱力,颓然松开。她瘫软在地,仰头望着他,脸上的泪水不知何时止住了。
所有的怨恨、哀求、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陛下要臣妾安静顺从地去死吗?”
“你说呢?”
烛火在他身后烧着,逆光里,天子的轮廓像是镶了一道冰冷的金边。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第一次侍寝那夜,宫灯也是这样晃,他俯身时,那道同样的轮廓。
她忽然跪正了,双手交叠举到额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腰弯下去,额头抵着手背,久久没起身。
再抬头时,脸上干干净净,一滴泪都没有。
“臣妾领旨。”
拓跋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