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仁寿宫,高照容最害怕看见林识蕴,她不知道林贵人是否也这样想,她们的肚子一天天涨起来,像沉甸甸的果实,等待着熟透的那一天。
当她们在仁寿宫那空旷而肃穆的殿宇前相遇,行礼,然后一左一右地坐在下首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高照容会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衣袖遮掩腹部的轮廓,仿佛那样就能隐藏起这份日益明显招人眼目的证据,她能感觉到林识蕴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偶尔会极快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从她隆起的腹部扫过,像羽毛轻轻掠过,却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们很少交谈,即便开口,也是滴水不漏的,大概是关于天气或针线的闲话,绝口不提日渐沉重的身体,以及身体里那个决定着她们未来命运的小生命。
太皇太后的目光有时会落在她们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评估器物的冷静,仿佛在掂量哪一块土壤能孕育出更符合心意的继承者。每当这时,高照容便会将头垂得更低,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害怕。
她偶尔会忍不住去想,林识蕴摸着肚子时,在想什么呢?是和她一样的恐惧,还是藏着她所不知道的期盼或谋划?
她们像是被命运推上同一座独木桥的人,桥下是万丈深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既怕自己失足坠落,又隐隐防备着对方可能伸出推拒的手。
这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较量,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冲突更让人疲惫。每一次从仁寿宫出来,高照容都觉得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硬仗,后背的衣衫总会被冷汗微微浸湿。
她抚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偶尔传来的胎动,本该是充满希望和喜悦的悸动,越来越却让她感到无边的茫然与沉重。
“陛下,我和林贵人,会有个人被赐死吧?”
年轻的帝王听着低眉顺眼的高照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大魏祖制,能生下太子,是你们的福分。”
这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跟林贵人一样,并没有获得帝王的偏爱。
她死或是她死,没有什么分别。
她不知道,林贵人比她大胆一些,或许自小没入奚官受尽冷暖的缘故,她更希望能主动争取,努力改变被动的处境。
当她躺在帝王怀里,目光楚楚地哀求她绝不会干政时,她说她的家族都是罪人,就算生下太子,也不会产生外戚之祸,帝王敷衍了几句,“如果成了真,朕会向皇祖母求情。”
但这敷衍,对高照容和林识蕴而言,意义却截然不同。对高照容,是压垮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更善于审时度势的林识蕴而言,她想抓住这敷衍背后可以利用的缝隙。
高照容不再去仁寿宫请安了,借口胎动不适,她将自己关在宫中,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她依旧害怕,但恐惧的形态变了,不再是那种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惊慌,而是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清醒。
林识蕴依旧处处妥帖,她仔细回想与高照容有限的几次接触,回想对方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话。她不将高照容视为需要防备的竞争者,而是开始思考,在这死局之中,她们是否……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她们足够幸运,生下的都是女儿呢?
帝王即位以来,有意革故鼎新,大刀阔斧变革,那么如此悖逆人伦的祖制,为什么不能废止呢?
那天在清凉台,韩贵人远远看见林识蕴,察觉出魏宫新一轮的死亡气息,她们这些先皇妃嫔,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高氏林氏两位贵人,只能像被赶上祭坛的羔羊,安静地等待其中一人的喉咙被割开,另一人暂时苟活,苟活的那个要终生背负着这份用他人鲜血换来的福分,战战兢兢地活在下一个子贵母死的阴影下。
魏宫物是人非,却又什么都没变。
她和封蘅提起这件事,说如果先皇还在的话,或许时间足够久,也许不会有人死于子贵母死。
封蘅轻轻抚过兰草细长的叶片,如果……如果……
她想起前些时日在永宁寺偶遇了帝王,那并不是偶遇,是拓跋宏在等她。
佛像庄严,宝相慈悲,垂眸俯瞰着尘世众生。封蘅来这里并不为拜佛,只是这日是拓跋弘驾崩的忌日,她想他魂灵安宁,何况她近来不曾梦到他,大抵是去了西天极乐。
她就在那缭绕的香烟里,看见了静立一旁的帝王,他穿着常服,身姿挺拔,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沉郁与重压。
“母妃。”他先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佛殿里显得有些低沉。
封蘅敛衽行礼,心中明了,他是专程在此等她。
彼此没有寒暄,话题直接得近乎残酷。或许是这佛堂的庄严肃穆,或许是这个特殊日子,让所有客套都显得不合时宜。
拓跋宏的目光落在巨大的佛像上,“禧儿昨日提起了父皇,他往云中陵祭拜了,朕听抱嶷说,母妃虽不去皇陵,每年都会来永宁寺。”
“长流不息,灿烂永宁。”封蘅缓缓说,“有时候,过于完美的话,反而像诅咒。”
“朕的生母,是怎样的人?”帝王仍旧盯着佛像的眼睛。
封蘅心头一紧,抬起眼直视着这位年轻的君主。
“朕近日,看到了一些旧档,有关……皇兴年间的事。”帝王沉默了片刻,侧过身来看着她,“说来好笑,朕小时候……还以为你是朕的生母。只是身为储君,才会被养在祖母身旁。故而……朕那时,格外羡慕禧儿。”
“陛下……”
这句话击打在封蘅心上,她从未想过,眼前少年老成威仪日重的帝王内心深处竟曾藏着这样一段曲折而心酸的误解。
佛前的香烟袅袅盘旋,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思皇后……李姐姐她……”封蘅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了遥远的过去,随即又谨慎地收回,落在了当下一个安全的参照上,“她出身贵重,性情温柔……韩贵人,陛下看如今韩贵人的性情,与她有几分相像……都是那般,看似柔顺,骨子里却有自己的坚持。”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实则是在字斟句酌,“她……很疼爱陛下……只是,有些缘分注定浅薄,她能给予陛下的,唯有那短暂数月……”
拓跋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他没有追问思皇后更多的细节,也没有就子贵母死说任何看法,仿佛方才的发问不过是一时兴起,又转而问道,“母妃觉得,魏宫这铁一般的规矩,是好,还是不好?”
“陛下信佛吗?”
“信。”
“我却是不信。”
拓跋宏将目光从佛像上移开,那双酷似先皇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探究,甚至是一丝惊异。
大魏皇族信佛,天下皆知,宫闱内外,无人敢在御前如此直白地宣称不信。
“为何不信?这满殿神佛,宝相庄严,难道不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佛垂慈目,俯瞰众生,言众生平等。可佛光普照之下……”她微微抬手,指向那金身塑像,“为何仍有尊卑贵贱?”
她不等拓跋宏回答,目光扫过殿内描绘着极乐世界的祥和与富足的精美壁画,“佛说慈悲,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这魏宫之内,每日每夜,有多少无声的屠刀?即便是你父皇那样虔诚的人,也无法阻止多少人命如草芥。”
“若这漫天神佛当真有心有灵,又怎会坐视最悖逆人伦、最残忍无道的悲剧发生这么多次。”
“母妃此言,已是大不韪。”
“陛下知道我在说什么。陛下是明君,自有圣断。”
“父皇知道母妃不信吗?”
“他知道。”
佛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香烛燃烧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拓跋宏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脸上依旧是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不过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
良久,拓跋宏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母妃的话,朕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