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纪 第218章 比较

林贵人死了，追封为贞皇后，葬在云中金陵。

魏宫的晨曦驱散了夜色，宫墙在秋阳下熠熠生辉，庄严而冰冷。高照容又一次在天亮时醒来，她慢慢坐起身，帐外守夜的宫女立刻撩起帘子。

晨光涌进来，晃得她眯了眯眼。

昨夜没有梦见白绫，没有梦见鸩酒，她睡得很沉，沉得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潭，连梦都被潭水浸透了，一片黑沉。

她不再做被赐死的噩梦了，摇摇欲坠的恐惧终于彻底消散了。

高照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是庆幸，但至少不全是，她觉得全身上下充斥着只近乎麻木的钝痛，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像在激流中死死抱着一根浮木，眼睁睁看着前面的人被漩涡吞噬，自己却被冲到了浅滩。浮木扎手，浅滩冰冷，但至少，能喘气了。

摇摇欲坠的恐惧，终于彻底消散了。

“恪儿醒了吗？”

“小皇子刚醒，乳母正喂着呢。”

高照容点点头，任由宫女为她绾发，镜子里的人渐渐齐整起来，眉目温顺，姿态端庄，又是那个挑不出错处的高贵人了。

魏宫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有谁没谁没有什么不同，晨钟响彻，宫门次第开启，膳房的烟火气混合着永不消散的檀香。

林识蕴死了。

她还活着。

这活着，像偷来的，像捡来的，像踩在林贵人未冷的尸身上站稳的，有时候她会觉得别人看她是不光彩不体面的，甚至有些卑劣。

她转身朝偏殿走去，那里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和她的恪儿，此时此刻安安稳稳地活着。

殿门推开，乳母抱着孩子正要行礼，高照容摆摆手，走上前，轻轻接过了那个温软的小身子。

孩子闻到母亲的气息，停止了不安的扭动，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高照容用脸颊贴了贴孩子细嫩的脸蛋。

“恪儿。”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埋进襁褓里，“你要安安稳稳地长大。”

秋阳又升高了一些，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格子。

远处隐约传来乐坊试音的声音，叮叮咚咚，不成曲调，却一声声，敲在永无止境的晨昏里。

她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如果说初入宫时也曾有过手铸金人的幻想，如今这点念想，连灰烬都不剩了。她低头看着恪儿的脸，那全心全意依赖着她的模样，让她心头那点残余的惊悸，也慢慢被一种更踏实的感觉取代。

活下去。不是风光无限地活，不是权势煊赫地活，就是这般，守着这方寸之地，护着怀中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天一天，平平安安地活。

殿外有宫人轻手轻脚走过的声音，远处似乎有嫔妃去往长乐宫向不久将要手铸金人的冯贵人请安的仪仗。那些都与她无关了。往后余生，她都不想再战战兢兢揣测圣意、与其他女人暗中较劲。

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过早的洞悉了魏宫最残忍荒唐的一面，以至于手铸金人，恩宠权势，乃至帝王那瞬息万变的温情，她觉得都不重要了。

冯润入宫，正是冯家权势如日中天之时。

冯润的美是盛夏骤雨前的芍药，浓烈、鲜活，开得恣意汪洋。十四岁的年纪，身段已有了惊心动魄的起伏，她的笑声像金铃撞玉，眼波流转间，帝王几乎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被攫住了心神。

不过短短数月，宫中人尽皆知，陛下溺爱冯贵人这份鲜活的野性，有几个月几乎到了专房之宠的地步，他爱她敢在御前纵马后扬着通红的脸颊大笑，爱她香料胡乱混在一起弄得满殿异香，甚至爱她抢他手中的笔在奏疏上画小猫。

赏赐如流水，恩遇逾越常格，那段时间，长乐宫的宫室夜夜笙歌，帝王流连忘返。起初，太皇太后宽慰的，纵容的，冯家的女儿得宠，总是好的。

可渐渐的，那纵容里渗进了审视的冷光。

没人教给冯润“收敛”二字。

阖宫宴饮时，贵人因为一道菜不合口味，当众搁箸，眉眼间的娇纵毫不掩饰。她穿着逾制的鲜艳衣裙在宫中招摇，对女官的劝诫置若罔闻。甚至在一次太皇太后召见命妇，谈论子嗣时，无聊地在袖子里摆弄一个机关小人，被察觉后，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不大，却在庄重的仁寿宫内显得格外刺耳。

太皇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

事后，太皇太后耐心地告诫她，“这宫里的规矩不是摆设，你是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就该做妃嫔的表率，进退举止都要合宜，才能服人。”

冯润垂着头，指尖掐着袖口的金线牡丹，嘴里应着“孙儿谨记祖母教诲”，心里却不以为然，想太皇太后未免太小题大做，陛下喜欢的不就是她这份真性情么？那些木头美人似的妃嫔，陛下瞧都懒得瞧一眼。规矩？陛下就是最大的规矩。

她的“谨记”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某天陪侍太皇太后礼佛，许是跪得久了不耐，她小声对身旁宫女嘀咕：“日日拜这些泥胎木塑，若有灵，怎不见庇佑……”

话音未落，便觉一道目光冷冽地看向她，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只淡淡道：“佛前慎言。”

冯润吓得噤声，那股被压制的不满却在心底悄然滋长。

不久后一次游园，她看中了池边一株开得正好的魏紫，那是历来只供御赏的名种。她不管不顾，非要折来簪鬓，管事的宫人战战兢兢地劝阻，她柳眉一竖：“一株花罢了，陛下若在，定会允我！再啰嗦，仔细我回了陛下，打发你们去掖庭受杖责！”

花终究是折了，艳丽的紫色衬得娇颜如霞，她得意地在池边顾影自盼。消息传到仁寿宫，太皇太后正与李冲对弈，闻言，执黑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稳稳落下，吃了对方一片白子。

“不知进退，不晓利害。” 太皇太后听完，只评了八个字。

善玉低声问：“是否再提点贵人一番？”

“提点？” 太皇太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近乎冷笑，“她如今风头正劲，怎么可能听进去逆耳忠言？”

“那……是否稍加训诫？”

“蘅儿这孩子，好久不来了吧。”太皇太后没由来地感慨了一句。

善玉愣住了，岂止好久，一年半载也是有的，她随即又说，“奴婢这就去请昭仪。”

“她如今做什么呢？”

“闭门不出……”善玉斟酌措辞，“入冬了天寒地冻的，昭仪的身子恐怕愈发难熬了……”

太皇太后将指间的黑子轻轻丢回棋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没接善玉的话，目光落在棋盘上那片被吃掉的零落白子上，“封昭仪，原本是我选给先皇的皇后，她自己不要。”

李冲身为外臣，只垂眸观棋，不敢接这后宫话题，只静静听着。

太皇太后对善玉说，“知道为何会选蘅儿吗？”

“因为……博陵公主。”

“不只是因为博陵，最主要的，蘅儿这孩子是个纯粹的人，而且懂事。”

“纯粹……”太皇太后重复着这个词，“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就是喜欢，但不喜欢，也摆不到脸上。不争不抢，不搬弄是非，懂得挑时候、分场合，这才是皇后该有的气度。”

太皇太后近乎怅惘地叹息了一声，“去请她来，告诉她，我惦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