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为鹿野浮屠的塔身镀上一层淡金,封蘅静默矗立着,仰望着这片她与拓跋弘曾多次一同瞻仰的净土。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封蘅回身,看见了个身着华服眉目如画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一看就并非来虔诚礼佛,倒像是游览闲逛,目光灵动地扫视四周,最终落在封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好奇。
“佛真的会实现人的愿望吗?”冯润站在她身旁,年轻的姑娘并不信任敬畏佛陀,放肆大胆地瞧着法相。
封蘅没答她的话,她也不觉尴尬,反而自顾自地又说下去,“你就是先皇的封昭仪吧?我听陛下和太皇太后说起过你。”
她刻意顿了一下,观察着封蘅的反应,“外面的海棠明媚夺眼,不比这唬人的佛像好看吗?为何不出去赏花游春,昭仪有什么愿望?”
“哦,还没告诉你,我是冯润,你一定听过我吧。”
鲤儿正好走到门口,听到封蘅说,“我没什么所求,能平安康健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权力、恩宠、誓言,都是遥不可及转瞬即逝的。”
冯润转过头来看着这位神色温柔平和的先皇昭仪,她突然对她身上的平静和哀伤感到恐惧,连忙换了话题,“魏宫……好吗?太皇太后和我阿爹阿娘都说我会成为大魏皇后。”
那双明媚而大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封蘅,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一句不同于长辈们描绘的答案。
封蘅迎上冯润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好或不好,只静静地看了这个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少女片刻,透过她鲜活的现在,感受到了某种模糊而沉重的未来。
“魏宫……”
“就像一座巨大的天平。”封蘅的目光缓缓扫过庄严的佛像,“一端托起无上的尊荣,另一端就必然坠着同等的代价。”
“也许,你是幸运的。相对的,就定会有人不幸。”
“欸,奇奇怪怪,你是说高照容吗?还是林识蕴,她们既没有我漂亮,也没有我的家势,拿什么和我争呢?”
她脸上露出天真残忍的笑,“听说你是被我死去的嫡母教养长大的,我不喜欢你,你看上去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像影子,温顺,沉默,无趣……”
话音落下,佛堂内一片寂静,连袅袅青烟都仿佛凝滞了。
封蘅缓缓抬起眼,看向冯润。
“这地方太静了,静得让人发闷。昭仪娘娘慢慢祈福吧,我就先行一步了。”冯润施施然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好生没规矩!”崔鲤儿忍不住说,“听闻这位贵人自小被娇宠,昭仪别放在心上。”
“有兄长的书信吗?”
“还有纯陀郡主的。”鲤儿将怀里的书信交给封蘅,低声说,“韩贵人让奴婢提醒昭仪,这些书信一定被人看过了。”
“无妨。”封蘅打开信,又问,“韩姐姐怎么知道你去取信?”
“她在昭宁宫等了半日,见昭仪不回来就走了,正好碰上奴婢。她还说,既然倩露还活着,那时候为何不告诉广川王?”
封蘅从没有在意过这件事,倩露还活着,不过是酷刑之下断了气息,谁知扔到乱葬岗,她求生强烈竟又活了过来。
太皇太后说既然天不让她死,就顺从天命,叫她活着吧。
封茂在信中的措辞格外谨慎,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对封琳此番回平城任职的隐隐担忧,提醒她情势微妙,万事小心。纯陀的信中,则通篇都是安好之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孩子太懂事了。
封蘅看完,将信纸缓缓折好。
“告诉络迦,我想见见西河。”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鲤儿压下心中疑惑,恭敬应下,悄步退了出去。
翌日午后,封蘅前往公主府,里面丝竹盈耳,间或夹杂着西河慵懒的笑语。
与魏宫的清寂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鲜活靡丽的气息。西河斜倚在软榻上,正与几位乐工说笑,见封蘅进来,便挥退了乐工,殿内顿时安静了不少。
“皇嫂怎么会有兴致,到我这儿来了?”
西河起身,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
“来看看你,顺便……听听外面的声音。”
西河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这就是了,皇兄也一定不希望你一味沉浸于追怀之中,将死者之爱与哀欢当作全部。”
封蘅沉默片刻,终于轻声开口,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如果……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你会选择绕道而行,还是……纵身一跃?”
西河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笑了起来,“皇嫂难道还不知道我吗?西河从来只选最痛快的那条路。既痛且快,才会察觉自己活着。”
“可是封家不能,封琳不能。”
西河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她松开挽着封蘅的手臂,踱开两步,随手拨弄了一下旁边案几上的玉簪,带着讥诮,“你变了……”
封蘅没有否认,殿内残余的丝竹香气氤氲不散,与西河身上馥郁的香料味道混合在一起。
“封琳回平城,是母后的意思。”西河忽然开口,话题陡转,“皇兄去后,你们封家这棵大树,在有些人眼里可是扎眼得很。母后说,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用着。”
“母后总说我身上流着冯家的血,可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心情,因为我只是个女儿。”西河又怀着仇恨的心情预测天子的婚事,“你等着看吧,手铸金人的皇后一定是冯家人,子贵母死是母后最重要的武器,她会让魏宫永远是冯氏的天下。”
“能不能别去招惹封琳?”
“皇嫂,我听闻你从不被渤海封家承认,连封伯父都剔除族谱,又是何必?”
“否则,我会让初古拔暴病的真相大白天下!”
西河的脸色骤然变了,“你……你怎么会知……你胡说什么!”
西河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但她失败了。封蘅的平静之下,是一种洞悉一切,并且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
殿内陡然剑拔弩张。
“为了他,你威胁我?我们之间的情分,还比不上一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族人吗?”
“长乐死的时候,拓跋略死的时候,还有五弟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西河肩头耸动,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封蘅,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还有……拓跋弘死的时候……”
她只觉耳中轰鸣,难以接受封蘅问她这样的话。
“你是不是还想说,姑母死的时候,我会不会害怕重复大魏公主的命运?”
“这么多年,我只懂得了一个道理。在魏宫里,想要护住什么,光靠哀求和可怜的情分是不够的,必须得有让对方忌惮的东西。”
“皇嫂拿这个道理来对付我?”
“子贵母死我无力改变,封家的安危,是我唯一能守护的东西了。”封蘅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我用魏宫教的道理,来护住我仅剩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会主动招惹封琳。”西河收起所有表情,“但若是他自己行差踏错,皇嫂,这就怪不得我吧?”
“他不会。”
“他会发现我的好,想起以前……”
“只要你不去强迫他,他绝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
“封蘅!”
两个女人在满室狼藉中对峙,一个泪痕未干却目光如炬,一个面色苍白却脊背挺直。
“还有,就算你和他再多恩怨孽缘,他的夫人是无辜的,背地里针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不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吗?”封蘅寸步不让,“你知道阳翟公主的旧事吧,你嫁到薛家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公主尚且如此艰难,为何自己的委屈要加给无辜之人?封琳真值得你这样吗?”
阳翟公主拓跋媛是明元帝之女,泰常二年许配给秦国降臣姚黄眉,以拉拢归顺势力。时局变动,婚期拖延十年之久,公主长期抗拒婚事,大婚当日仍哀求始平公主代为求情。
即便如此,阳翟公主被迫出嫁,不过两年就抑郁而终了。
从与初古拔婚事既定的那天,西河就明白了母后再宠她,为了冯家也要她嫁到薛家,她和阳翟公主有什么不同呢?
西河的脸色由愤怒的涨红转为失血的惨白。
“你闭嘴……”西河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力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残忍……我也不想这样的……”
“你伤害封琳的发妻,就能让你的委屈少一分吗?逼迫封琳,就能让你逃离薛家的命运吗?你的痛苦,也不该由另一个女人来承担。西河,别把自己变成最憎恶的那种人。”
封蘅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她憎恶的是什么?是操纵她人命运的强权?是毁掉她人幸福的刽子手?
而她现在,又在做什么?
空寂的宫殿里,响起了西河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