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白脸山雀的叫声影影绰绰,雨势渐渐变小了,院子尽头数株海棠里豁然明朗起来,犹如黑暗的迦蓝里忽地打开闪着金光的佛龛。
上皇驾崩的那年,冯熙将常桐扶正,这是王遇第一次见到冯家的几个女儿,常桐带着她们往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在宫苑的巷道,一个小姑娘跳下马车捡掉在地上的香囊。
王遇正好路过,吓了一跳,那姑娘冲他怯怯的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想起当年博陵公主带年幼的封蘅入宫时的光景,便从口袋里掏出个琥珀色的琉璃珠来,放到她手里。
“姑娘对着光看,里面封着一小片金色的尘埃似的。”他笑着说,“这珠子配姑娘的香囊,是顶合适的。”
“冯清!你还不来!”
马车里探出个打扮精致的脑袋,是个好看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姑娘,脾气似乎不大好,叫冯清的小姑娘冲他道了声谢,忙说,“阿姊,等等我!”
王遇在再度见到她,她们姊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暮春的阳光透过花枝,在她月白的衣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吹过,花瓣如雪般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了鬓边。
冯清似乎察觉到了目光,侧首望来,眼中仍是全然的陌生,只礼貌疏离地微微颔首。
这是给陛下选妃的日子。
“陛下选了什么人?”封蘅抬起眼来。
“冯司徒家长女冯润,渤海郡公高扬的女儿高照容,还有平凉林氏的姑娘林识蕴,都封了贵人,还有……”
“平凉林氏?”
“是当年平凉太守林胜的女儿,当年受乙浑作乱牵连入了奚官,此女貌美,先前在明光殿获了幸,颇得陛下恩宠,前几日又有了身孕,这次就破例封了贵人。”
封蘅心头一震,突然明了太皇太后的安排,这个叫林识蕴的姑娘,与先皇的生母元皇后李氏何等相似,因罪入宫,又因貌恩幸,待产下皇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死了。
不出所料,未来的皇后一定是那位冯家姑娘。
什么都没有变。
魏宫这盘棋局依旧,棋子换了,下棋的人却没变。太皇太后依然稳稳地坐在帘后,用她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安排着每个人的命运。
那曾经缠绕过她们的蛛网,如今又悄无声息地罩向了那些对未来还怀揣着憧憬的年轻姑娘。
风过庭院,吹落一地残花。
高椒房感慨,“看来,过了年,没准又能目睹手铸金人的盛典了。”
“要是她怀的是个女儿就好了。”封蘅放下手中的书卷,“他说的对,母后大概也不会兑现承诺,我若是她,也会坚持子贵母死。”
“你还不知道,那个高照容,也有孕了……”高椒房缓缓说,“蘅儿……非你我能左右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人各有命,就算她们怀的都是女儿,未来也总会有个人……”
封蘅沉默下来,她知道高椒房说得对。
那是一条她们都亲眼见证过的,鲜血淋漓的旧路。
西河还是千方百计见到了封琳,数年不见,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腼腆少年,岁月的风霜和官场的沉浮在他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他消瘦了些,面容更显峻刻,站在太和宫外一隅的古松下,气质沉静得近乎冷硬,仿佛已与萧瑟的秋意融为一体。
他看到西河公主,脸上并无多少讶异,那双曾经或许映过她明媚笑影的眸子,如今平静无波。
“你……还好吗?”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干巴巴的一句。
“劳公主挂心,臣一切安好。”封琳依礼躬身,回答依旧得体,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隔在外面。
西河向前一步,想靠近些,他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依旧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这个细微的举动刺痛了她。
“你还在怨我?当年……当年是皇兄和母后逼你走的,我……我尽力了……”
封琳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公主言重了。”
“既然回了平城,为何不肯见我?”
封琳微微垂眸,避开她过于灼人的视线,“公主言重了,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臣蒙皇恩入平城,私见公主于情于礼不合,还请公主勿再执着旧事。”
西河所有在路上积攒的勇气、委屈、乃至隐秘的期待,都被浇凉了。她原想质问他为何这般胆小,想诉说这些年的种种,想从他这里寻得一丝半点的慰藉与理解……
可此刻,看着他这副模样,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自嘲的轻笑。
“封大人如今是国之栋梁,自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西河看着他疏离的模样,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你当真……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了?”
封琳沉默了片刻,风吹动槐树叶,沙沙作响。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各行其路。”他缓缓开口,“各安天命。”
“你能想象我爱的人吗?”西河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的迷茫,“我曾经以为我是爱初古拔的。”
“封琳……不敢想象。”
“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西河缓缓说,声音轻得像梦呓,“我要是一开始嫁给你该多好。”
封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喉结滚动,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声音维持着表面的平稳,“封琳此生……无此造化,但愿,但愿有来生吧……”
“你带我走吧,你带我离开平城,我就是你的了。”
封琳看着被她攥紧的衣袖,他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她的孤注一掷。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要沉溺在这巨大的诱惑里,想象着带她远走高飞,舍家弃子。
但那仅是一瞬。
他可是封家人。
他慢慢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封琳死不足惜,倘若连累了封家一族,罪莫大焉,万死难赎!”
西河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怪异近乎虚无的微笑。
“好,好啊……封大人的忠孝,真是……感天动地。”
“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封琳,我要狠狠打大魏皇族的脸!还有薛家,冯家,封家!我有多痛苦,我会让你们同样难受!
“公主……这么多年,公主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吗?”封琳的声音变得疲惫,“安分守己,谨守妇德,对公主来说,就这么难吗?”
“你也配嫌我淫.荡吗?”
西河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一种比疯狂更可怕的平静笼罩了她。
太和六年,初古拔改爵为河东公。八年三月,暴病卒,年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