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儿……”
太皇太后来庆云宫前,就让善玉打了招呼,这日是博陵公主生忌,九月授衣的时节,宫苑的梧桐落叶零星。
封蘅转过身来,看到太皇太后走进寝宫,身后殿门被善玉轻轻掩上。
她依礼微微躬身:“母后。”
太皇太后走过来,“天凉了,你身子不好,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博陵泉下有知,见你这般不知珍重,得心疼坏了。”
封蘅的心被撞了一下,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和母后生分了。”太皇太后轻声叹了气,“为了弘儿,不值得。”
封蘅垂下眼帘,“有他的原因,也有别的原因。”
“西河前几日来闹你了?”
“公主只是心中郁结,来说说话。”
“封琳回平城的事,你知道了吧?”太皇太后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住她单薄的肩头。
“是。为什么?”
披风上还残留着太皇太后身上暖意,她仔细地为她系好领口的丝带,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看着封蘅,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唯才是举。”
“蘅儿代他,代封家,谢母后隆恩。”她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声音顺从。
太皇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放心,只要他安分守己,必得重用,封家是懂规矩的。”
“封家上下,谨记母后恩德,定当恪守本分,为朝廷效力。”
太皇太后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蘅儿一向招人喜欢,就连陛下也诸多亲近,有些事……”
“我与陛下并无往来。”封蘅抬起眼睛迎向太皇太后的审视,“他只是觉得先皇恩宠我,问起来礼佛旧事罢了。”
“你怎么答。”
“鹿野浮图就是先皇的态度。”她缓缓说,“我还说,陛下不必在意先皇怎么做怎么想,那无关紧要,如今陛下是大魏之主,天下臣民的君父。”
良久,太皇太后眼底的锐利渐渐化开,转为一种难以捉摸的平静。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也许,蘅儿,母后是说也许,禧儿这孩子比宏儿更合适呢?”
封蘅抬眼,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冰冷凝滞,又猛地冲向四肢百骸。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心跳如擂鼓,那蜂鸣声持续着,将太皇太后后面可能还说了什么,都隔绝在外。
她只能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正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不……不能……”
这一瞬间,万劫不复。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太皇太后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我不怕死,母后为何不能容下陛下?”
“为了大魏,也许先皇是对的。那孩子,仁慈有余,轻狂难改,难堪大任。”
“禧儿不配!倘若是这样,思皇后为什么死?”封蘅强迫自己克制,以免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惹怒眼前人,她全身颤抖,却还是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陛下天资聪颖,已经足够努力,倘若哪里错了,孰能无过?难道这么多年躬亲教养,还比不过禧儿一个野孩子吗?”
“禧儿如何自处?陛下被废后,又如何存活?如果先皇是个失败品……那由失败品教养出来的禧儿,难道就会是合格的吗?”
这话太过诛心,她自己也骇住了,再也说不下去,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无力地瘫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蘅儿失言,还请母后以母子情分为重!”
太皇太后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太皇太后缓缓开口,“你起来吧!”
封蘅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还要我亲自扶你吗?”太皇太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封蘅猛地回过神。她撑着发软的双臂,艰难地站起身,额上被地砖硌出的红痕清晰可见。
“你说的对。”太皇太后缓缓踱开两步,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最终落回封蘅苍白如纸的脸上,“今日的话,你只当没听过。”
“只是,昭仪。有些话说出口,就是祸。”
“谨记母后教诲。”她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卑微。
太皇太后最后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难辨,“好生歇着吧,禧儿……还需要你这个母亲。”
太皇太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封蘅紧绷的脊梁才猛地松懈下来,她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案几,才勉强站稳。
从此,她更加闭门不出,太皇太后废立的心思,浇醒了她求死的心。
她不能死,至少,要比太皇太后活得久,只要她活得足够久,太皇太后看见她,就会想起与拓跋弘争斗的点滴,棘刺扎身,不会轻易废立。
她终于明白那日宴会上,拓跋宏对她说的那两句话的真正含义。
那时,年轻的帝王看着她,宫灯在他清澈的眼底投下微弱的光,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清晰:“儿臣近来常思《诗》中两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何以有此忧怀?就算风雨如晦,陛下也不是蜉蝣。”
彼时,她只觉得少年沉湎史书,感怀虚无缥缈的愁绪。
“昭仪岂不知子弄父兵,罪当笞?”
“他是他,你是你,陛下比先帝更堪为大魏之主。”
直到此刻,在她亲身经历了太皇太后那番剥皮拆骨般的审视,才恍然明白,他甚至以戾太子刘据自比。
何至于?
太皇太后是高悬在拓跋弘头顶的利剑,这利剑穿透了他,如今轮到了他的儿子。
初棠公主染了风寒,连日高烧不退,侯骨嫔御又惊又怕,派人传了话来,昭仪却不为所动,只说存殁无异,生息何欢?
这话传到侯骨嫔御耳中,骂她心狠至此,高椒房知道,她更加刻意与她的孩子划清界限。
禧儿听闻,气冲冲闯进昭宁宫。
暮色在封蘅素净的衣袍上投下暗淡的光影,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母妃!”少年清亮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母妃何时变得如此冷血!”
封蘅缓缓转过身。数月不见,她的长子又长高了,眉宇间已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有什么不对?这世上有长生不死的人吗?”她平静地盯着那双和他父皇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本宫一直如此,是殿下从前不曾看清。”
“可她是你的女儿!是我的妹妹!”禧儿冲到案前,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眶发红,“她生死难料,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
“既然生死不由己,早离苦海,未尝不是解脱。”
禧儿不敢置信地后退半步,一个母亲,怎么会说出这么冷血的话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她,想要从她平静的面容上找出破绽。
良久,他哑声说:“如果是父皇,才不会像母妃这样无动于衷!”
殿内霎时寂静。晚风穿过半开的窗,吹动了帘幔。
“母妃既然不爱我们,为何要生下我们?生而不养,倒不如不让我们出生得好!”
“禧儿!”高椒房匆忙走进来,连忙喝止他,“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这句话仿佛抽走了封蘅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她缓缓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巨浪。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晰,“是我的错。”
他宁愿母妃斥责他、反驳他,而不是这样……全盘接受。
“如果父皇还活着,他一定……”
“你父皇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如果,你还心存妄想的话,就去云中皇陵看看那枯坟。”
高椒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去拉拓跋禧,却被他猛地甩开。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还是……还是我们对你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封蘅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某处聚焦在禧儿脸上,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看着他强忍却依旧滑落的泪水,看着他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的肩膀。
她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那张冰冷如霜的脸上没有一丝裂痕,一丝属于母亲该有的痛楚或怜惜。
就在高椒房以为她会继续沉默,或者说出更伤人的话时,封蘅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紧紧扣住了袖口的云纹。她的下颚线绷得极紧,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无形的痛苦。
“你还记得他疼你……你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没有被自己的父皇疼爱过,他或许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的孩子,以至于对你无限纵容,旁人都没有享受过他全心全意的爱,只有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封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这是她今晚以来唯一泄露的情绪波动,“你可知……他如此疼你,是为了什么?”
“是想让顽劣又天真的你安稳一生,而不是心比天高自取灭亡。”
封蘅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刻意维持的冷硬,但这句话本身的内容,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剖开了她试图忘记的一切。
禧儿愣住了。
封蘅看着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和难以置信的茫然,一股灭顶的酸楚和疲惫骤然席卷了她。
“安稳一生……” 封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沙哑再也无法掩饰,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哽咽,“皇祖母对你说的那些话,什么九五至尊的话,那都是唬你的,你长大了,倘若敢窥探神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眼前的孩子,流着她和拓跋弘的血。
记得他三岁那年在他父皇怀里抱着糖葫芦啃得满脸都是,记得七岁射中第一只小雀,又哭着求她救它,记得他画的那幅被他父皇藏在怀里的画,记得他和他父皇一样爱吃桂花糕……
她记得太清楚了。
那些与拓跋弘有关的记忆,清楚到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锥心的痛楚,清楚到必须用尽力气将它们封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近来时常出入冯家,连高姐姐的劝导你都不听,一个连自己生路都看不清的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她猛地抬起手遮住自己失态的脸,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你父皇,更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否则我不会再见你!我还会诅咒你!”
从昭宁宫出来,高椒房拉住失魂落魄的拓跋禧,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母妃她从得知先皇崩逝那一刻,心就碎成齑粉了……也许,那年博陵公主与你外祖父母相继离世,她就已经没有快乐了……”
高椒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悯,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他不堪重负的心上。
“她如今这样,就是怕你被迷惑,怕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啊……”
“母妃,你先回去……”
“禧儿……”
“母妃放心,我只想在这里多呆会儿。”
高椒房不忍,却见他态度坚决,只得说,“母妃还没用膳,我在绯烟宫等你,你什么时候来,母妃什么时候用膳。”
“好。”
她又嘱托,“别怪她……也别再逼她了……也许,当初,你父皇最大的错误就是选择了推开她,他以为这样她就可以不再惦念他……”
拓跋禧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朱红的宫门,再次投向那灯火通明却又死寂无声的昭宁宫殿内。
殿门紧闭,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也隔绝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冰冷的宫墙阴影下。
小时候母妃时冷时热的态度不是他的想象,那是真的。可能,母妃心里的冰原,并非始于父皇的驾崩,而是更早,更早……早在他还是个懵懂孩童,甚至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一场又一场的死亡风雪覆盖,冻得寸草不生。
他算什么?
他和妹妹成了最尖锐的刀,去捅她结痂又反复溃烂的伤处,迟来的钝痛瞬间淹没了他。
可是,即便如此,在她心里,他真的不如拓跋宏吗?为何她就笃定,皇祖母是在拿他做棋子呢?
他是父皇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啊。
他像他敬爱的父皇。
他无声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