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管弦之声渐近,如一层华丽的薄纱,笼罩着仁寿宫外的夜色。
“公主。”纯陀轻声喊道。
西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廊下的宫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眼底因酒意而氤氲的迷离。
她伸手,为纯陀正了正鬓间那支有些歪斜的发簪。
“不必害怕。”西河附耳过去,带着淡淡的酒气,“皇嫂久不出昭宁宫,连禧儿和初棠的生辰都不曾露面,她这是为了你,明白吗?”
纯陀微微点头。
西河笑了起来,“拓跋家的女儿,从来只有让别人低头的份,没有叫自己委屈的道理。”
说罢,她挽起纯陀的手踏入灯火通明的仁寿宫。
宴席之上,纯陀已经见到了邢峦。
他坐在一众官员席次中,姿态端正,并不刻意出众。
西河遥遥举杯,对他示意,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她侧首对纯陀低语:“瞧见了吗?那人便是邢峦。”
“此人也算有一番风骨,原配崔氏病故后,他坚持为妻守丧三年,才至今未娶。”
纯陀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像皇叔,有情有义的。”西河似笑非笑,仰头又饮尽一杯。
纯陀看见他,也想起了父王。
原来他发妻姓崔,太皇太后如此精心为她挑选了这婚事。
西河送纯陀到了寝宫门口,不愿再进去掺和或旁观这些事,何况府里亲信来报,初古拔把她送给他的舞女赶出去了。
“这算什么?”初古拔沉着脸,在她带着酒意寻来时,劈头便问。他站在门前,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凝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聊表心意。”
夜风一吹,酒劲上涌,西河盯着初古拔沉着的怒意,升腾起一阵莫名的快意,咯咯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不喜胡旋女的热情,偏好……更矜持的?”
十足的挑衅。
她明知初古拔最厌恶这等轻浮做派,却偏要如此,像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又像是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刺痛对方。
初古拔的眉头锁得更紧,盯着公主绯红的脸颊和努力睁大的眸子,胸中的怒火奇异般地沉淀下去,“高兴吗?”
“为什么不高兴?”公主反问了一句,往屋里走去。
“公主……不高兴……”初古拔追了上来,拉这年轻的姑娘的胳膊,“能不能好好过日子?别闹了。”
“你喜欢我吗?”
初古拔躲闪她的目光。
这对他来说难以启齿,不只是因为他的年岁,更因为公主嘲讽的神色。
“我给过你机会。”
“是我错了。”
“你知道就好,你亏欠我的,用你薛家所有人的命换都不够。”
“能不能和离?”
“成全你和那贱人吗?”
“是我对不起公主……”他知道,公主已经足够仁慈,留下那奴婢的性命。
“游戏还没结束呢?你我和离,她必死无疑。”
“为了公主的幸福,区区婢子的性命,有什么要紧?”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西河脸上的笑戛然而止,“你怎么不死?说别人倒容易。也许你死了,我就幸福了。”
“我说过了,那天我喝醉了,把她当做了你!”
西河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冷冷说,“你可真会找借口,不过现在也没道理说你,毕竟我也不检点。你就继续扮演忠臣良将,受尽嘲讽委屈,等你百年之后,说不定哪天我高兴了,还会和你合葬呢。为了薛家,你娶了我,怎么,忍不下去了?连薛家也不在乎了?你看你那儿子,见了我就变成了一条狗,比你会审时度势。”
她说着,又觉得无趣至极,转身欲走,身形却踉跄了一下。
初古拔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又猛地收回,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
西河稳住了身形,没有回头,不再理会身后那道深沉的目光,夜风吹拂着她微烫的脸颊,那强撑着的玩世不恭垮塌下来。
初古拔站在原地,望着她渐渐融入夜色。他确实把一个奴婢误认成了她吗?
在那个酒气氤氲、理智溃散的夜晚,那个低眉顺眼的奴婢身上,他恍惚中捕捉到的,究竟是哪一刻的西河?
是纵马扬鞭、明媚如朝阳的少女?是后来宫宴上,眼神孤寂虚空的公主?还是那个他心怀愧疚,却如明月般高不可攀的存在?
还是他想象的贤妻良母?
还是只是长久以来伏低做小产生的憎恨与亵渎?
他也分不清了,既无法取信于她,也耻于向自己承认。
哪里是西河放不下,分明是他本性低劣。
随着内侍通传,殿内原本细微的交谈声顿时安静下来,只见邢峦一身青色官袍,从容入内行礼。
他的目光掠过纯陀时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纯陀感到如芒刺背。
太皇太后将一切尽收眼底,“邢爱卿年轻有为,这几日才从任上回平城,诸事可还习惯?”
邢峦微微躬身,恭敬回道:“回太皇太后,臣一切都好。”
“那就好。”太皇太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又落回邢峦身上,“你比纯陀郡主年长,今日既见了,以你看来,以为郡主如何?”
邢峦闻言一愣,姿态却愈发谦恭,“臣惶恐,臣怎可对郡主妄加评头论足?此非人臣之道。”
“纯陀,你呢?你以为邢大人如何?”
纯陀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起来。
“回太皇太后……”她顿了顿,仰起头来,字斟句酌,“臣女以为,像兄长……”
刑峦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太皇太后闻言笑了起来,善玉适时说话,“郡主,太皇太后才说刑大人有先任城王的气度呢。”
纯陀垂下眼去,刑峦察觉纯陀的局促,声音依旧平稳如初,“说起来,臣与任城王也算旧识,臣少年寻师求教,与郡主兄长承教于名儒方济之门下,有共师之谊。”
纯陀听他说起拓跋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既然如此,也算是因缘际会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这门婚事,甚好。”
不是询问,是宣告。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决定,仍让纯陀瞬间有些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上邢峦同样抬起的目光,那眼神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抗拒,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撩起官袍下摆,端正地跪下叩首:“臣谢太皇太后恩典。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郡主,不负太皇太后厚望。”
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半分勉强。
纯陀伏下身去,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臣女……谢太皇太后恩典。”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让她几乎说不出后面的话。
“都起来吧。”太皇太后的声音透着一丝满意,“都是好孩子,往后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才是。”
关怀之后,太皇太后便以疲乏为由让两人退下了。
走出仁寿宫偏殿,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纯陀才仿佛找回了一丝真实的触感。她与邢峦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陌生男女的距离。
最终还是邢峦先开了口,“今日仓促,恐惊扰郡主了。”
纯陀微微侧首,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邢大人言重了。太皇太后圣意如此……”
她仍旧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大人,如果还有机会,你……”
刑峦明白她未尽的话,“其实,我不只与令兄是旧相识,与景行也算是。”
景行,是穆遐璟的字。
纯陀怔怔看着他。
“任城王很看重与郡主的兄妹之情。”
纯陀全身僵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低声说,“我会求昭仪,昭仪会斡旋让太皇太后改变心意的……”
邢峦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随口而言,“世间之事,未必尽如人意。既成定局,恪守本分,各安其所,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提醒她?
恪守本分,各安其所……
“多谢邢大人提点。”
他不再多言,只是在她即将转向通往昭宁宫的岔路时,微微颔首示意。
纯陀抬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暮色渐合,飞鸟归巢。
爱人者及其屋上之乌也,拓跋澄是兄长,永远是兄长。
仅此而已。
不可逾越,不能逾越。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畏人之多言。
纯陀在昭宁宫门口,泪流满面。
她还是没踏进去,不是刑峦,也会是别人,起码,他的话说得这样明白,至少,彼此都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合作。与这样的人相处,或许不会太过难熬。
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安心了。
回到崔府时,暮色已深,府门前的石灯幢刚刚点亮,院中梧桐树下,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邢峦……”拓跋澄缓缓开口,从喉咙里艰难挤出这个名字,“他是个君子……能力出众,品性……端方。”
“兄长该恭喜妹妹。难道……兄长不为我高兴吗?”
这句话如同利刃,同时刺穿了两个人。
但她知道,兄长痛楚里有那么一丝轻松。
她也是。
“恭喜……”
这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拓跋澄猛地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仓促决绝。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府门外,纯陀脸上僵硬的笑容才瞬间崩塌。她扶住冰凉的梧桐树干,指甲几乎要掐进树皮里。
要是,你不是我哥哥,就好了。
封蘅听到这消息,西河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哀伤,转瞬即逝,“这就是她的命吧。”
“封琳调任平城了。”
昭仪靠在软塌上,随即坐起身来。
“我……我不是要……”西河连忙解释,“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和他说说话。”
“可他拒绝见你,是不是?”
“是。”西河脸上的神色黯淡下去。
封蘅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半晌才说,“不见也好,有些人,有些事,放在回忆里,比握在手中……更长久。”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只要让我见他一面,我此生死而无憾了。”西河抓住她的胳膊,落下泪来,“皇嫂,你帮我,如果皇兄还在,他肯定会答应我。”
封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如果他在……
可他不在了啊。
无论如何,她不能为西河的任性得罪母后,见到冯昭仪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洞悉了太皇太后所说的权力,有了权力,才有资格谈保全,才有资格去任性。
可这不是她追求的,她没有心力筹谋算计,却要一生为其所累。
为了封家,为了封茂,她必须保护封琳。
她缓缓摇了摇头,态度坚定。
这就是她的亲疏远近。
西河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瘫坐在地板上,华美的裙裾铺散开来,像一朵骤然凋零的花。
“我不该嫁到薛家。”
封蘅想起上皇曾说大不了和离改嫁,再不济供养西河一辈子的话,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对西河的另一种残忍罢了。
“他见你如此颓废,也会恨铁不成钢的,母后也是一样。”
“不会的,皇兄他不会的,他和母后,哪里都不一样。”
西河有些愤恨地起身向外走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彻底碎裂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宫苑里走着,夜风吹拂着她湿润冰凉的脸颊,池水在夜色下墨黑一片,倒映着稀疏的星子和远处宫殿零星的灯火,幽深得令人心悸。
一种更深的不甘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