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你说了什么?”
纯陀缓缓坐下来,菱渡关上门,就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脸。
“太皇太后要为我赐婚……”
菱渡怔在原地,半晌才说,“还不如不回平城。”
“任城王知道吗?”
纯陀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是谁?”
“中书博士,刑峦。”
菱渡并不识得这人,“要不,去求求昭仪……”
纯陀又摇头,菱渡怎么不明白,她大约没有退路了,为了拓跋澄,她也无法抗拒太皇太后的恩旨。
李媛华与纯陀一同入宫,马车里,纯陀提及要先去昭宁宫,李媛华皱了眉,“妹妹还是不要太过亲近封昭仪,毕竟先皇……”
“太皇太后会体谅的。”纯陀打断她,“就算是兄长,也不会轻慢昭仪分毫。”
纯陀刚踏入内室,就听到里头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她心头一紧,快步入内,只见封蘅伏在案边,身形单薄得惊人,此刻正以素帕掩唇,咳得满面潮红。
宫人正焦心地为她抚背,纯陀怔在原地,眼圈瞬间红了,泪珠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封蘅气息未平,冲她招招手,勉强扯出一丝笑,“怎么哭了?不碍事的。”
“昭仪……”
纯陀看着昭仪强打精神的模样,泪水更止不住。封蘅拿起鲤儿递上来的帕子,轻轻为她擦去眼泪,“不哭了,可要成了花脸了。”
她却愈感委屈悲哀,泪涌得更凶了。
封蘅也不再多言,待她哭声渐歇,才问她,“今日入宫,可是有什么事?”
“太皇太后……要为我赐婚了。”
“是哪家的儿郎?”
“邢峦。”
封蘅沉吟片刻,轻轻握住纯陀的手,“这桩婚事,你怎么想?”
这一问,让纯陀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昭仪待她,如姐如母。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王,失去了穆遐璟,甚至是失去了兄长,不能再失去昭仪。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封蘅屏退宫人,纯陀才低声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可见过刑峦?”
纯陀摇头。
“西河在就好了,平城显贵的家事她最熟知不过了。”封蘅抹去她的眼泪,郑重地说,“不哭了,你且去看看是什么人,倘若你不愿意,我去向太皇太后求情。”
纯陀渐渐止了哭声,她不想让昭仪为此事烦心,便说,“太皇太后自然是为我好,我只是还没忘记遐璟,我……”
“我知道。”
封蘅起身取过妆奁为纯陀补妆,恍惚间,她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思皇后刚有了太子,高椒房因思家心切,又兼前途未卜,在她面前忍不住落泪。
她也是这样安慰她,为她整理妆容。
妆成,镜中人已不见泪痕,唯有那双微红的眼盈满了哀伤。
“去吧。”封蘅轻抚她的肩,“不要在意别人怎么想,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思。”
纯陀起身,郑重一礼。
行至宫门,李媛华仍在等候。见她出来,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眶停留片刻,随后轻声说,“走吧。”
宴会尚未开始,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纯陀一眼就看见西河公主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正含笑与几位宗室夫人交谈。
见她进来,西河立即起身相迎,“妹妹可算来了,快随我去见母后吧。”
纯陀规规矩矩地向太皇太后行礼。
“起来吧。”太皇太后打量着她,“怎么和蘅儿那孩子似的清减了,可是在崔府住不惯?”
这话引得众人侧目。纯陀垂眸答道:“谢太皇太后关心,臣女一切安好。”
“那就好。”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孩子最是知礼听话的,西河要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
“母后!”西河嗔了一声,知道太皇太后话里还在责备她豢养男宠,把薛家搞得鸡犬不在来承明宫赴宴之前,她就受到责问了。
太皇太后奈何不了她了。
她不在乎名声脸面,不在乎后果,甚至…不在乎生死了。
彼时拓跋宏也在场,她本不想当着小皇帝的面顶撞母后,一来二去,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不懂别的道理,有的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又有什么意义?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而已,我才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
太皇太后被她气得脸色愈发阴沉,听出她话里话外在影射她英年早逝的皇兄,又一次可叹幸好她不是个皇子。
“知道我为什么下诏禁止同姓通婚吗?规矩二字,是做给人看的,既然你不想守规矩,也最好别招摇过市,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西河不打算同她的母后争论,反倒提起了封蘅,“蘅儿姐姐倒是规矩,也没见她哪里顺意了,我去见她,和她说话,总觉得她听我说话的时候,心里在想别的事。”
“你说博陵要是还活着,蘅儿还会如此固执吗?”太皇太后忍不住感慨,“这孩子和你一样,小时候没吃过苦,长大了也就受不得委屈了。”
“皇嫂与皇兄自小相识,这样的情分,只怕一生一世都无法断绝了。叫她快意余生,反而是残忍了。”
“她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太后蹙着的眉微微舒展,“不过,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也许也是一种愉快,否则重压之下,她只怕不会苟活。”
“母后……”西河偏过头来,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试探,“母后……后悔吗?”
话音落下,寝宫里霎时静得可怕。熏香在空气中缓慢盘旋,一如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往事。
太皇太后的眼底掠过万千风云,最终沉淀为深潭般的平静。
“你是想说对蘅儿,还是对你皇兄?还是你们拓跋家的其他人?”
西河被这句直勾勾的盘问吓到,她干笑了一声,“我不知道。”
“还是对你?”
西河的笑容消失了。
“知道吗?幸好你是个女儿,否则,谁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呢?”太皇太后的目光如炬,直直看向西河,“这般不管不顾,纵情声色,是在报复我吗?”
“女儿岂敢。不过是在这无趣的人间,寻些自己的乐子罢了。”
太皇太后久久凝视着西河,这个身上流着她的血,最让她无可奈何的女儿。
“知道吗?你身上流着冯家的血,可我从未让你做过什么,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安稳无虞,看见博陵的下场了吗?没有我的庇佑,没有冯家的庇佑,你这公主的身份,也不会尊贵到哪里去。”
西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水光。再抬眼时,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我是拓跋家的女儿,所以母后,你得容忍各得其所。母后继续做贤明圣德的太皇太后,我继续做我荒唐放肆的公主。”
她起身施礼,“宴席将开,女儿先去更衣了。”
望着西河决绝而去的背影,太皇太后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许多年前,那个扎着双鬟在太子兄长身边膝下撒娇的小女儿。
殿外,西河仰头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她用力眨回眼中的湿意,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忘不掉的从不只有封昭仪,如果皇兄还活着,会怎么处置肆无忌惮的西河呢。
她几乎能想象出她顶撞他,让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宴席之上,灯火璀璨,觥筹交错。
西河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裳,流光溢彩。
太皇太后早就离席。
烛火通明,她正在批阅白日里积压的奏疏。即使皇帝渐长,许多军国大事仍需她最终定夺。
女官悄步回来复命,“封昭仪来了,公主殿下在宴上……言行无状,说起了先皇旧事……引得众人议论……”
太皇太后朱笔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好在封昭仪没有理会,后来陛下也来了,与昭仪说了两句话,不知内容……”
太皇太后的声音依旧平稳,“下去吧。”
她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你说蘅儿怎么会来?”
“恐怕是为了纯陀郡主赐婚的事,昭仪这才……”善玉小心翼翼地猜测,“只怕纯陀郡主心里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