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遐璟下葬后的第一个初春,坟茔边的枯草刚冒出些许新绿。纯陀静静站在碑前,素衣被微风轻轻拂动,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
半年前,他还是个会唤她纯陀的活生生的人。
“郡主……”老管家声音发颤,老泪纵横,“真是郡主来了。”
就算是此时此刻,她还觉得像场梦。
“他总说春天好……”纯陀的声音很轻,混着风声散在空气里,“说万物复苏,可是平城的春天很晚才会来,这里的春天确实很漂亮。”
她俯身,将一束初开的迎春放在碑前,嫩黄的花瓣上沾着晨露,似珠似泪。
“秾儿还好吗?大人走前念叨着等春天来了,要在院子里给她扎个秋千……”
他确实提过秋千的事,那时她正为拓跋澄即将娶妻的消息心神不宁,只淡淡回了句平城这么冷,别让秾儿在院里子胡闹了,他就再没对她说过。
“穆遐璟……”她静静看着他的坟茔,“我好像……终于学会怎么看你了。”
穆遐璟总说,郡主是他的妻,是穆家的主母,谁也不能轻慢了去。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拓跋澄,对穆遐璟的好只当是客套,甚至私下里抱怨他不够真心。
春风从松林间穿过,吹得黄色的纸钱哗哗作响。纯陀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泄出,一声比一声悲恸。
“你放心……我会把秾儿好好带大的……她一定会比我快乐幸福……”
纯陀抱着秾儿回到穆府时,还未踏进门槛就听见里面的争执声。
“郡主……”家仆跑出来,面露难色,“几位族老在里面,说是要商议变卖平城宅邸的事。”
纯陀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秾儿搂得更紧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厅堂里,几位须发花白的穆家族老端坐着,见她进来,目光各异,有怜悯,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侄媳妇回来了。”为首的族叔捋着胡须,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压迫,“遐璟不在了,你们孤儿寡母守着这偌大的宅子也是徒增伤感。我们商议着,不如将宅邸变卖,所得银钱分作三份,一份给你和秾儿度日,其余充作族产。”
纯陀站在原地,秾儿不安地抓紧了她的手。
“叔叔婶娘呢?”
“不用找他们了,他们今日不在家中。”
纯陀这才知道这些人有备而来,她只得自己对着这一屋子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这宅子我不会卖。”
堂内顿时哗然。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另一个族老拍案而起,“穆家的产业,岂容你一个外姓人做主!”
“我是穆遐璟明媒正娶的妻子。”纯陀直视着对方,“秾儿是他的嫡亲血脉。于情于理,这宅子都该由我们母女继承。”
“你生不出儿子,克死丈夫,如今还要霸占着穆家祖产?平城谁不知道你那些腌臜事!”
又有人嗤笑一声,“一个丫头片子,也配继承穆家基业?谁知道是不是我们穆家的种!”
这话太过恶毒,纯陀脸色瞬间苍白,原来关于她与拓跋澄的流言,从未真正平息过。
现在穆遐璟不在了,叔叔婶娘在老家中无所依靠尚且艰难,谁还能护住她呢。
“不要以为你是郡主,就可以欺压百姓,就是到平城分辩,我们也是不怕的!”
“那我买……我买下它……”她缓缓说,“你们要多少银钱,你们知道我有很多嫁妆,等我回到平城,我就……”
她话还没说完,却听那族长叹气,“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纯陀哪里还有的选,将族长引去内厅,他才缓缓说,“郡主,我们也不是要为难你,穆家家世清白,高攀不起宗室,何况鲜卑人从没有为死人守节的道理,郡主就不要为难穆家了,郡主与遐璟的缘分尽了,也……让他九泉之下安息吧……”
“是不是兄长派人对你们说了什么?”
“任城王的人前几日来过了,说是穆家倘若让郡主守节,就是与他过不去,族中子嗣必然在平城无立锥之地……郡主也知道,遐璟是上皇信任的人,穆家此时本就是新朝的眼中钉……”
她苦笑一声。
“方才那些风凉话……还请郡主莫要放在心上,当年他儿子随遐璟在平城,因议论郡主被遐璟赶回老家,被人半路劫财杀了,这才口出不逊……”
“郡主……”族长向她深深一揖,“老朽知道这对郡主不公。可穆家上下百口人……实在得罪不起任城王啊!”
话说到这里,她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我明白了,我会离开穆府。”
纯陀与族长出来,就听到恼怒的女声,“九泉之下,穆大人要是知道她被你们这般欺凌,只怕会变成厉鬼,让你们永不超生!”
她抬头,看见一抹紫色的衣裳,那人面容红润,气势汹汹,怀里抱着秾儿。
李媛华冲她笑了笑。
任城王妃来得悄无声息,却让整个厅堂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族老们纷纷低下头去。
她走到纯陀身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那族老身上:“王府自然不稀罕你们的破宅子,只是我妹妹住惯了……”
纯陀冲她摇摇头,又对族长说,“平城的宅子,就拜托了……等拜别叔父婶娘……”
那族长拱手行礼,众人面面相觑,何况任城王妃方才一顿施压,只得悻悻离去。
待人走光,纯陀才把秾儿抱过来,冷冷开口:“王嫂何必多管闲事。”
李媛华看着她倔强的侧脸,“你是我妹妹,秾儿是我外甥女,这怎么是闲事?”
“你威胁了族长,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李媛华失笑,“这是哪里话,我是忧心妹妹,这才跟了来,哪里认得什么族长?”
“为什么呢?”纯陀眼中满是讽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他绝不会拿王府威势去威胁人。我不明白,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回王府?”
“妹妹……”李媛华脸色瞬间满是失落,“回家吧,你不回去,他日夜难安,思虑过度,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要不是我拦着,他早就跟着你来了……”
“你听过那些流言吧。”
这话像一把刀,扎在李媛华心口,她点了点头。
“你信不信?”
“你们是兄妹。”她轻轻说,“不必为了避嫌到互不往来的地步……”
是了,是兄妹。
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无地自容了。
“你们真的很有缘份……”纯陀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果不是当年先皇旨意,你早就嫁给他了……冥冥之中,他不娶你不嫁,兜兜转转,看来你注定是他的妻子……”
“妹妹能明白就好,日久天长,往后,妹妹没准还会得遇良人的。”
纯陀厌恶她这句话,又悲愤又心酸,“我回去王府,你不怕他从此只把我放在心里吗?”
李媛华脸色变得更白,怔怔望着纯陀,“我只知道,你要是守寡或是出家,就是在剜他的心蚀他的肉,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
“再告诉你一件事,他最讨厌别人为他做主。”
纯陀的话像一记耳光,让李媛华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站在原地,紫衣在春风中微微颤动,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第一次显露出难堪的裂痕。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威胁穆家的事,我不会告诉他,往后你不要再掺合我的事。”纯陀背过身去,“从今往后,我的路我自己走,不劳王府费心。”
李媛华站在原地,看着纯陀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了拓跋澄为何会对这个妹妹如此执念,他们骨子里这样相似,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好。”良久,李媛华轻轻吐出一个字,“我走。”
她走到门口,却又停住:“威胁穆家确实不是他授意的,他对你日思夜念,我想,我不该嫁到王府。”
纯陀没有回头,只是将怀中的秾儿搂得更紧。
待脚步声远去,老管家才小心翼翼上前:“郡主,任城王妃她……”
“备车。”纯陀打断他,“去城里转转。”
秾儿在怀中熟睡,纯陀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这座远离平城有些破败的城池如此陌生,陌生到她觉得被寂寞吞噬了。
傍晚回家,叔父穆谦早已等在门口,见到她立即迎上来:“郡主,族里的事我都听说了,郡主受委屈了……”
她摇摇头,将秾儿交给迎上来的婶娘,随着叔父走进书房。
“叔父……”她开门见山,“我已经答应族长了。”
“你要回王府?”
她苦涩一笑,“我父王死了,我怎么可能回去呢。我想离开平城。”
穆谦愣住了:“你要去哪?”
“去哪都好。”她望着窗外,“只要离开那个非之地。”
穆谦沉吟片刻:“你婶娘在洛阳有一处陪嫁的宅子,虽然不大,但足够你们母女安身,你看如何?”
纯陀摇摇头,她没法再将穆家牵扯进她和拓跋澄的恩怨里。
“我们明日就动身,平城的事,还得请叔父打理,那宅子卖了吧。”
“何以如此匆忙?你们到底去哪儿?”
“先去长安吧。”
她必须得走,何况,她再不走,恐怕走不了。
她太了解拓跋澄,李媛华无功而返,明日他必定亲自寻她,万一被他找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现在的决绝。
春日牡丹初绽,纯陀抱着秾儿住进了长安城南的小院。这里没有王府的奢华,没有穆府的精致,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这就是她和秾儿的家了。
段太阳已经被罢免,但他仍留在长安,昭仪接到书信后便请段太阳照拂她们母女,她学着打理庭院,学着市井采买,学着做一个普通的母亲。
夜深人静时,她看着秾儿熟睡的脸还是会想起穆遐璟,想起她的兄长,还有父王母亲,还有上皇和昭仪。
父王把她和母亲带到平城那天,对怀里的她耳语说,“纯陀,以后咱们一家三口不会再离开王府了,父王不会再让你和你母亲颠沛流离。”
直到夏日的黄昏,她抱着秾儿在院子里看落日,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这个时辰,段太阳派来的仆从刚送完日用,隔着薄薄的木门,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
“谁?”她轻声问。
门外静默了一瞬,然后响起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的声音:“是我。”
她扶着门框,指尖冰凉。
“开门。”
纯陀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秾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踮起脚尖要去拉门闩。
她慌忙拉住女儿。
门外的人声音愈发急切,“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从平城一路追到洛阳,又从洛阳找到长安。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她闭上眼,已经无法言语。
“我来接你回家。”
秾儿小声说,“是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