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伸手拉开了门闩。
拓跋澄站在门外,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风尘仆仆,没有随从,甚至连佩剑都没带。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疲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细细端详,仿佛要将这数月的分离都看回来。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紧紧拽着她裙角的秾儿身上。
秾儿仰着小脸,拓跋澄蹲下身,伸出手想要触碰秾儿,却在半空中停住,秾儿怯生生地走上前,拓跋澄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
“她长得像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像,鼻子也像。”
夕阳西下,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织在一起。
她终于侧身让开,“进来吧……”
拓跋澄抱着秾儿走进小院,目光扫过简朴却整洁的庭院,落在石桌上那页歪歪扭扭的“穆”字描红上。
“她还这样小,你就教她写字?”
“遐璟希望她知书达理。”
听到那个名字,拓跋澄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回家吧……”他缓缓说,“昭仪也记挂着你……”
“这就是我的家,我和秾儿的家。”
“你一定要……”
“兄长忘了?回平城之前,我和阿娘也是这样相依为命的,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炊烟的香气。她从他怀中接过秾儿“你看,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我知道你能过得很好。”
他望着她绝情的眼睛,“是我……看不见你,我过得不好……”
这话太过直白,纯陀一下子变了脸色,“兄长慎言!”
“你要在长安住下,我也在这里陪你,我这就请求调任长安……”
纯陀不再说话。
拓跋澄拉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
“不放。”
“你到底要怎么样……”纯陀的声音带了哭腔,“让我连长安都待不下去吗?”
他浑身一僵,缓缓松开手。
拓跋澄当真置了处宅子,与纯陀的小院隔着一条浅浅的巷子。每日晨光初露时,他便准时来,有时带着新摘的莲蓬,有时是街市上新出的糖人。
起初纯陀总是闭门不见,任他在院外站上半个时辰。秾儿却莫名与他亲近,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奔向门边,奶声奶气地唤舅父。
这日晌午,纯陀正在院中晾晒被褥,转身便见拓跋澄抱着秾儿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本《诗经》读给她听,阳光透过槐树的缝隙洒落,在他们身上跳跃成斑驳的光影。
拓跋澄的声音低沉温柔,与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任城王判若两人。
她母亲去世后,他就是念《诗经》哄她去睡的。
“阿娘!”秾儿张开手要抱。
拓跋澄抬起头,几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立即避开他的视线。
“今日......留下用饭吧。”她接过秾儿,直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他才缓缓露出笑容。
晚饭很简单,三菜一汤,都是长安本地时兴的菜式。纯陀默默布菜,拓跋澄抱着秾儿,耐心地喂她吃蛋羹。
饭后,纯陀忽然道:“明日......不必带糖人了,秾儿还在换牙。”
“好……”
“我不是要逼你,只是......想看着你们平安……我不放心……”
纯陀正在做女红,针尖刺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素白的绢布上,洇开小小的红晕。她抬起头,“回平城吧。”
他瞬间欣喜若狂,却又突然有些失落,这几日来,他们这样远离皇城比邻而居的日子,竟让他不舍了。
纯陀也一定是这样,所以她又补充,“明日一早就回去,王嫂该是久等了。”
“好。”他的声音变得苦涩。
“菱渡姐姐有书信来,她请我去陪她些时日……”
“你要住在崔家吗?”
“兄长也知道,昭仪对我有教养之恩,我去帮衬菱渡姐姐,也是人之常情……”
“崔府在城东,离王府远,你什么时候回家?”
纯陀苦笑着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太自信,她回到王府,李媛华如何自处,眉绡又该如何自处?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王府没有我的位置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眼中的希冀。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只要你愿意,王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纯陀摇摇头,抱起已经打瞌睡的秾儿:“天色不早了,兄长请回吧。”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在纯陀转身要进屋时,他突然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媛华她很懂事……你若回去,她绝不会让你难堪。”
纯陀的脚步顿住了。
“正是如此,我才更不能回去。”
这话让拓跋澄怔住了。
“我可以……”
“不可以!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秾儿在她怀中不安地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襟,纯陀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她与兄长都不是什么幸运的人,不能什么都要,到头来,大概会什么都失去。
端阳节刚过,昭仪缠绵病榻日久,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就与高椒房商议往永宁寺一趟。
后来几日阴雨连绵,好不容易天气晴朗,高椒房要照顾生病的嗣音不得空,昭仪就自己去了。
她已经很久不出魏宫,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时,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马车辘辘而行,穿过平城熟悉的街巷,市井的喧嚣隔着车帘传来,模糊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旁的宫人掀开帘子,脸沐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幸好天晴了,阴雨连绵的,总让人心情不好。”
这人是明霜新调来昭宁宫的,虽然年轻,但做事爽利又体贴,明霜或者是觉得,有个活泼的放在她身边,可以让昭宁宫不那么死气沉沉。
封蘅勉强笑了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霍鲤儿!鲤鱼的鲤!”
“家里犯了什么罪入奚官署的?”
“奴婢长在平城,不是因罪入宫的,是家里穷没饭吃,赵默大人看我可怜……”
“原来你是他的人……”
封蘅感慨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寺中香客众多,她未让人通传,只带着络迦,沿着熟悉的回廊缓缓而行,永宁寺已经是平城最大最繁华的佛寺。
她在后山的放生池边停下了脚步,池中几尾红鲤在莲叶间悠然游弋。
忽然,她的肩膀上搭上了个女人的手。
封蘅转过身来,那女人看上去很大年纪了,她看见那双眼睛,就知道是谁了。
因为这人和太皇太后有一模一样的眼睛。
封蘅怔怔看着她,这是太后的姑母,太武帝拓跋焘的冯昭仪,一个本该早就死了的人。
那双眼睛,锐利、深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清明,与太皇太后冯氏几乎一模一样,此刻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想起昔年故意套拓跋弘的话,拓跋弘硬要与她打赌,从前种种,恍如隔世。
冯昭仪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封蘅苍白病弱的面容和那一身素净的衣裳。
“像,真像啊……”冯昭仪的声音沙哑,她说的不是封蘅像谁,而是像一种状态,一种命运。
“果然……”封蘅缓缓说,“我该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萍夫人。”
是了,能把一个教坊女官调教成类任城王府的萍夫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谭霜大概到死也不知道,萍夫人就是早年假死出宫的冯昭仪。
冯昭仪转头望向放生池中悠游的红鲤,“就像这池子里的鱼,看似自在,却终究困在这一方天地。宫里的,寺里的,又有何分别?”
她的话像禅机,又像是自嘲。金蝉脱壳的她,换来在这佛门清净地数十年,还不够吗?
“那孩子的女儿来上香了,听闻她曾在你身边教养长大,可真是奇妙的缘分。”
“纯陀也来了……”
“她一点也不像她母亲。”
封蘅默然。
冯昭仪转头看向封蘅,“我是代觉明法师来见你的。”
封蘅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盘龙玉佩,冰凉的触感。
“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是觉得无法释怀吗?”冯昭仪领着她到了僻静的佛堂,才缓缓说,“觉明法师圆寂前交代了,倘若你还踏足永宁寺,就告诉你八个字。”
佛堂内檀香袅袅,光线昏暗,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还请明示。”
冯昭仪凝视着佛像慈悲的面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低沉。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这不是觉明的话,是你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要告诉你的话。”
封蘅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佛堂柱子上。
“得失从缘……”她喃喃重复,半晌,扯出一抹冷笑来。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叫我心无增减?”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冯昭仪半晌才继续说,“他是个有心的孩子,一直记挂着你,怕我那侄女为难你,还特意求我庇佑你……有心无心,原本就不在话语里,他那时候已经接受了一切,无论是对大魏,还是对命运,甚至是对你……”
封蘅的耳边嗡嗡作响,她已经听不清对面人在说什么。
她到处发现他不再存在的证据,寝宫,殿宇,清凉台,她无数次爬上徽音楼的楼顶,那里空荡荡的。
每次都失望。
然后,她转过身若无其事地下楼。
她有时候会看见自己的灵魂,她觉得自己装作哀伤可怜的模样真的很滑稽。
就只当他御驾亲征还没回来。
但还是不一样。
她突然发现从前被希望和绝望轮番折磨竟然是一种幸福,没有盼望地茫然自失,她真的被他抛弃而不予置理了。
这是经过他百般准备、周到齐全的真正的痛苦。
成律嫔御有一次入宫拜见,她如今法名昙静,昙静比丘尼问,“昭仪爱慕一个人,就不允许他遭受苦难吗?”
“各人有各自的因果,昭仪一再沉溺痛苦的着相,泪眼婆娑,似是虔诚,实则徒增烦恼罪孽罢了。”
地藏菩萨,汝之慈悲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