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王爷还在外头等候,已经是第四天了……”侍女说这话时,纯陀正给秾儿系衣带,她停下来。
窗外飘着细雪,将庭院里的石灯覆上一层素白。她知道他就在那道院门外,府里没人敢拦平城新贵任城王,他不进来,只是因为她不许。
秾儿仰起脸,“阿娘,舅父为什么不进来?”
纯陀将最后一根衣带系成精致的结,指尖抚过女儿的脸颊,“因为舅父固执。”
她想起黑水河畔那个风雪夜,想起他滚烫的额头抵在她颈间,喊着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她以为这是供奉,是救赎,直到眉绡惊恐厌恶的眼神,才明白这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业火。
“告诉他。”纯陀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若再不走,明日我便带着秾儿去老家。”
侍女惶惶退下后,她走到妆台前,取出那个藏在匣底的万字符,金丝早已褪色,如同他们之间那说不出口的往事。
秾儿抱住她,“阿娘不哭。”
她这才发现泪水已浸湿了符咒。
要不是那个夜晚,她根本不会发现他放在心口的是离开平城前她在长隆寺求的万字符。
那天她向菩萨请求,只要兄长平安顺遂,她愿意承受他一切的苦难。
纯陀不知道兄长悄悄跟她进了大殿,孤僻的少年听着妹妹如此虔诚的祈祷,蓦地眼睛红了,少年走出去在银杏树底下等她,她就把这卍字符交到他手里。
“兄长有菩萨保佑,一定会建功立业!”
他一定发现万寿符不见了,他那卑劣不堪的罪恶心思被妹妹发现了,所以才会说是弥天大错。
夜深时,雪下得更大了。纯陀推开窗,看见那个玄色身影依然立在雪中,肩头积了厚厚一层白,像尊永不低头的石像。
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雪幕与她相遇,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看见他唇间呵出的白气凝成四个字:“跟我回家。”
纯陀缓缓关窗,捂着脸痛哭起来。
流言蜚语未必是真,可有时候,捕风捉影背后的真相,比捕风捉影更令人绝望。
那天是纯陀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可也是最接近她渴望的一天了。
他们在大漠戈壁上疾驰,先是遇到几个柔然人,又遇到狼群,好不容易拓跋澄护着她杀死柔然人,又从狼群中厮杀出来,他已经全身伤痕累累,胳膊、胸膛、腿上几处中箭,力气耗尽,所幸都是小伤,并无性命之忧。
拓跋澄正要在胡杨边扎帐篷,枯枝刚拨开,突然窜出一条沙蝮蛇,快如闪电。他反应极快,侧身欲避,那蛇却刁钻地改道,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阿兄!”正收拾水囊的纯陀看见拓跋澄反手捏住蛇身七寸,用力掼出去,那蛇在沙地上扭动几下,不动了。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冷汗。
“你……”纯陀看着他迅速泛紫的肩伤,脸色煞白。
“没事。”他试图安抚她,声音却已有些发飘,强撑着要去拿行李中的解毒药草。
“蛇毒得吸出来!”
“不行……”他试图推开她,却发现自己手臂开始发麻,喉间溢出痛苦的闷哼,“别靠近……”
她不再给他反对的机会,俯身凑近他肩头的伤口。温软的唇贴上皮肤的刹那,拓跋澄浑身剧震。
她一口一口吸出毒血,吐在旁边的沙地上,暗红的血迹很快□□燥的沙粒吞噬。
“纯陀……别……”他的抗拒虚弱无力,毒素随着血液流动,意识开始昏沉。身体滚烫,视线里只剩下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重重栽倒,呼吸变得愈发急促。
暮色渐暗,风呼啸不止,再这样下去,兄长和她都会死在这里。
她拼尽全力支起来帐篷,将意识模糊的兄长拖了进去。
逼仄的帐子外传来呼呼的风声,细听像婴儿撕心裂肺的笑,荒漠中只有她和兄长,她没有别的选择。
兄长的身体像烈火一样灼热。
“为什么……要跟着我来……”他意识涣散,低声呓语,分不清是梦是醒,“不该带你……这种地方……”
纯陀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他。大漠的风呼啸着穿过胡杨林,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她撕下内裙干净的布料,蘸着水囊里最后一点清水,为他擦拭身体降温。
他的体温高得吓人。
恍惚中,他感到她在解他的衣襟,冰凉的指尖触到他胸口的万字符。那个她当年在长隆寺银杏树下塞给他的护身符,他一直贴身戴着。
“菩萨……会保佑兄长的……”
此刻,她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心口,与那个褪色的符咒融为一体。
“阿兄……”她轻声唤他,声音哽咽。
拓跋澄在迷乱中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他睁开眼,眸中一片混沌的炽热,蛇毒混合着某种压抑太久的情感,如同岩浆般喷涌。
“纯陀……”他念着她的名字,像诅咒,又像祈祷。一个滚烫的、带着血腥气和绝望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纯陀僵住了,却没有推开。
他扯开她衣襟的动作带着失控的粗暴。
“阿兄……”纯陀的呜咽被他吻碎。
拓跋澄的动作突然僵住,涣散的眸中闪过一丝清明,却在下一瞬在她脖颈落下吻来。
纯陀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慢慢地把嘴唇贴上去,虔诚地闭上眼睛。此时此刻,她笃定原来兄长是佛,要她这样跋山涉水一步一叩首,如此虔诚地拿自己来供奉他。
四周静下来,纯陀闻到他身上混着血与风沙的气息,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感受着他**的温热的体温。
眉因是在第二天一早闯进他们的帐子,目睹了她和兄长相拥躺在一起。
纯陀蜷缩在拓跋澄臂弯里,她望着眉绡惊恐的眼神。
拓跋澄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他还没有清醒,因宿毒未清而颤抖的手摸索着去够枕边的佩刀。
纯陀按住他的手背,指甲掐进他掌心的旧茧:“别……”
眉绡踉跄着后退,与她对视,低声说,“你……你们……好恶心……你不知道羞耻吗?”
“我……我……我们没有……”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身上凌乱的衣裳,知道眉绡想象了什么,可是谁信呢,他们没有越过雷池,可却衣衫不整,肌肤相亲。
这足以给眉绡无尽想象的空间了。
“你听我解释,阿兄被毒蛇咬了……他又高烧不退……”
“这就是你勾引他的道理吗?”
勾引……
纯陀看着眉绡,又望向兄长因毒素未散而涣散的眼神,突然笑了,她蹲下来,低声在他耳边说,“阿兄……纯陀还是纯陀,阿兄还是阿兄……可纯陀知道了阿兄的心意……”
眉绡走近她,“章武王的人马上到了,你要是不想丢人现眼,最好说我救了将军!”
她已经没得选了,兄长必须救治,帐外隐约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后来她从帐子里出来看到聚拢的人群,庆幸她和眉绡做了交易。
可是她没想到,兄长根本不在意眉绡,他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她,那双恢复清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她最害怕看见的,他知道是纯陀为他吸去蛇毒,知道纯陀发现了他不堪的心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眉绡的算盘落空了,她的报复就是四处散播他们兄妹如何不堪,后来那些窃窃私语如同黑水河的暗流,无声无息却足以淹没一切。纯陀这才知道人言可畏的厉害。
以至于父王至死都在恐惧。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即便好多次她都想告诉父王,甚至告诉穆遐璟,告诉拓跋澄,那夜他们除了越界的亲吻缠绵,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却没有人真正想听她说些什么,也许他们也觉得,流言或许会杀人,但真相会将他们一同拖入深渊。
何况,他们已经过界了。
这样说来,她也不算冤枉。
窗户合上的刹那,万字符从她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清晨,她赤身蜷在他怀里时,就知道这场供奉终将作结。
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兄长割肉饲鹰喂给她,她也不是清白的香客,而是贪婪的信徒。当他滚烫的眼泪落在她颈间时,她明明可以推开,却选择了沉沦。
无穷无尽的**变本加厉,在泪和血交融之间求他渡她。
她在他的亲吻中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某种近乎亵渎的喜悦。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水乳交融。
很多年后,当纯陀在大觉寺的佛堂里诵经时,香火缭绕中总会想起大漠的风沙。想起他后背的温度,想起彼此交错的呼吸,想起那些年的罪恶与业火。
直到血肉成灰,骨骼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