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册、笔砚、剑鞘、画卷或者香袋,即便她再未踏足永安殿和徽音殿,每天都能在昭宁宫的角落看到与拓跋弘相关的物件,有天她告诉高椒房,她梦见拓跋弘还活在,在梦里惊喜地问他陛下还活着,他只是笑着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高椒房看着封蘅平静地叙述这个梦,可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近乎贪婪地攥住梦境余温的执拗。
“日有所思……”高椒房艰难地开口,想用最寻常的道理宽慰她,却被封蘅轻轻打断。
“我知道是梦,醒过来的时候,初棠在哭,乳母抱着她在外间走动。窗外头天还是亮的……和他在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这让高椒房顿觉风木含悲。
周围变得薄暮冥冥,不多时,乳白色的阴霾的夕空笼罩魏宫。
人的生活不是折子戏和傀儡戏,没有固定的程式,除了短暂的撕心裂肺的伤痛,实际上大部分日子都在庸常而过。
有天乳母抱着初棠到封蘅面前,她平静地看着粉团似的孩儿,这是他的遗腹子,他盼望了好久的公主,论理,她应该坚强地抚养她的儿女,认真地活下去才是。
“昭仪瞧瞧,公主今日精神多好。”初棠在乳母怀里咯咯冲她笑着。
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充盈到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暖,应该将这小生命视为沉沦中的浮木。
她伸出手指,初棠便下意识地握住。柔软的触感如此真实,却似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传递到她心底时,已失了温度。
她心底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难以启齿的疲惫。
无论是禧儿,还是初棠,都不是她所求。
乳母见她神色淡漠,又轻声劝道:“昭仪对公主笑一笑吧。孩子虽小,灵性却足,最是敏感……”
封蘅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缓缓移开,投向窗外在暮色中轮廓模糊的海棠树。
“我笑不出来。”
“对不起………”
她再也无法心无旁骛地感到快乐与满足了。
“花无百日,月难常圆。我一向明白这个道理的。”
菱渡匆匆从外头进来,见高椒房与封蘅说话,便止住了脚步,封蘅看了她一眼,高椒房见状,忙要借故离开,却听封蘅说,“姐姐,恐怕她不是找我,她是想找你说什么。”
“怎么了?”
菱渡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先红了眼。
“我替她说吧。穆遐璟死了,纯陀竟和我一样……”她长长叹了口气,才继续说,“我姐姐病重了,是不是?”
“蘅儿……”
“小小姐……”
她自嘲地看着菱渡,“你如今可以正大光明这样叫我了,他不在了,没人会在意你这样叫我。”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初棠在乳母怀中不安的细微哼声,以及菱渡极力压抑的抽泣。
“还是她已经死了?”
“小小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仁寿宫。”她缓缓坐下来,“正好碰到了西河,就多问了几句,得知了此事,我便出宫去了趟崔府。”
“我姐姐,大概活不过今年冬日了。为了生个男嗣,她已经油尽灯枯了,连我都认不出来……即便这样也没能如愿……要是阿娘还在世,她也就不会发生这么荒唐的事了吧……”
菱渡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小小姐……别说了……大小姐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她闭上眼,想起在仁寿宫发生的事。
这是自拓跋弘离世之后,她第一次和太皇太后长谈,从前太皇太后每次来见她,她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故而她叫“母后”的时候,李冲看到太皇太后头一次流露出柔软与感伤。
寝宫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太皇太后看着这个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姑娘,透过她,隐约可以看到博陵公主的影子,分明她们并无血缘关系。
太皇太后望着封蘅,出了神。
这样沉静的姑娘,哪里还有小时候的模样。
“你恨我……”她缓缓说。
封蘅摇头,“母后说过,只是不想重复魏宫女人既定的命运。”
“陛下长大后,还会有人因子贵母死而死吗?”
太皇太后没有回答。
“原来,母后也骗我,也和他一样,说话不算数。”封蘅笑了笑,“外头传闻,他是被母后害死的,是为了给李弈李敷兄弟报仇……”
“你信不信?”
她又摇头,“就算是,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可母后,确实利用了他的善心,不是吗?”
“皇室乱则国亡,朝廷乱而天下亡。蘅儿,本宫绝非想让大魏社稷易主,再这么争斗下去,魏宫大乱,大魏覆亡,就在眼前了。”
“真好笑,他和我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封蘅抬起头来,“就在鹿野浮屠,他问我可知道禁宫大乱的后果,说乙浑作乱不过算是小打小闹,母后本该是燕国的公主,本应该像蘅儿像西河一般在父母荫蔽下无忧无虑长大,可是父亲惨死,母后充入魏宫,又经历宗爱之乱,他小时候听这故事,就觉得长大了,好好保护母后……”
她告诉拓跋弘,那时候,陛下生出这样的心思,就是在保护母后了。
阳光斑驳的佛堂里,拓跋弘盯着金身度化的佛像,威严慈悲,说小时候同父皇礼佛时,并未生出多少敬畏之心,他只是在害怕,分明是人造出的东西,竟然可以如此高高在上,却又悲悯于下。
“阿蘅,后来从她身上,朕才明白了,正因为高高在上,才有资格悲悯于下……”
太皇太后有一瞬间恍神,可事到如今,回忆这些毫无意义,“阿蘅,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比他更适合做大魏的主人,他的儿子,也比他更适合……早晚你会看到的,我会创造一个比肩文景之治的盛世,大魏会变得富庶、繁华、安稳。”
“母后,还是把他当作失败品……”
“是他太自大了!”太皇太后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愠怒和失望,“你知道吗?所有奏疏背后深藏着一些个人的私欲,晋爵升官或者一鸣惊人……他的慈悲和心狠都让人无法理解,就好比慕容白曜,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赐死慕容白曜都不是明智的事,他真以为一切都游刃有余吗?”
“他还在乎大赦天下是否公平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为那些不合时宜的善念纠结来纠结去,大魏可有焕然一新的变化吗?太慢了,是我看错了他,也养错了他。”
也许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吧。
他不够狠,不够快,心里装了太多感情,意气用事,以至于无法成为开创盛世的刀。
她慢慢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太皇太后看着她离去,看着她甚至没有因为那番激烈的否定而回头争执,殿内重新归于寂静,那寂静却比方才的对话更让人难过。
三日后。
菱渡哭着告诉封蘅,“大小姐迁神了。”
封蘅缓缓将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雨丝连绵不断。
高椒房闻讯赶来时,只见封蘅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她不知道说什么话去劝慰她,便在她身旁坐下来陪着她。
“也好……她不用再痛苦了……”
崔琬与崔家宗族反目,因他执意遵从封萱遗言,不肯归葬祖坟,而将她葬在她父母坟墓边,这也是封蘅第一次来到父母墓前。
他卸去了峨冠博带,换上了一袭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清癯的背脊上,他却浑然未觉。
封蘅远远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些认不出他来。
记忆中那个风流蕴藉、言笑晏晏的崔家郎君,与眼前人怎么也对不上。
“姐夫。”封蘅还是没忍不住,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你姐姐谐襟外族,执礼中馈,万事没有不体面的,能迎娶她,是崔琬的福分。”
封蘅撑着伞在他身旁停下,将伞微微向他倾斜。
“可是她死了。我阿爹阿娘将姐姐托付给你,你却这样待她,护不住她,叫她受尽委屈。”
“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是我无能护不住她,也争不过他们。”
“她最后的日子……每天都在喝那些苦药,一碗接一碗……人都脱了形,还说她不能让我无后绝嗣……我……我竟拦不住她!”
“好在,她终于可以只做阿爹阿娘的女儿,不用再做崔家的宗妇了。”
她有种预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再见面。
崔琬远远地站住,双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才缓缓转身。
他最后模糊地冲她笑了笑,和少年时宽和温柔的兄长重合,“蘅儿,替我照顾好静和罢。”
封蘅的心被这个名字轻轻触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她看着崔琬,看着他眼中那份托付一切的决然,终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回宫的马车上,她一直很安静。高椒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更加沉寂的眼眸,心中忧虑重重,却不知从何问起。
“菱渡,你出宫吧。”她缓缓说,“你去崔府照顾静和。”
“不,不。”菱渡慌忙摇头,“为何不能把静和接到宫里,奴婢会把静和和初棠公主养大……”
“封家的宅子和财产也是,一直都是姐夫打理,你要替她看管好。”她的声音沉着,不容质疑,“没有人比你更让我放心了。”
她轻轻擦去菱渡脸上的泪水,“宫里不缺伺候的人,但静和需要真正的亲人。”
菱渡收拾行装准备出宫时,封蘅站在昭宁宫的高台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阿蘅……”高椒房轻声唤道,“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是因为岚风的前车之鉴……”
“都有吧。”她笑了笑,“侯骨嫔御试探着问她能不能接初棠去照顾,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把菱渡都派出宫了,你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
“明霜和络迦都在,昭宁宫的其他人也都在。何况,我这样的身子,还能活几年呢?”
高椒房鼻子酸了,“我不许你这么说!”
秋风掠过宫墙,带来几片枯黄的落叶。封蘅轻轻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蘅儿……”
“回去吧,姐姐。”封蘅拉着她的手向内殿走,“我有些困了,想歇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