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王妃李媛华亲自在荣昌门等候扶灵回河南的纯陀母女,因穆家在京中没有亲戚,纯陀又拒绝了拓跋澄,消息传到宫里,封蘅便让是楼晋送她们母女回去。
是楼晋再见到纯陀,有些难以将当年那个求他驯马的小姑娘联系起来,她看上去太忧郁了,简直要破碎掉。
纯陀一身粗麻孝服,静静坐在马车里,秾儿怯生生地攥着她的衣角。
“郡主,要先去宫里拜见昭仪吗?”是楼晋低声问道。
她闻言掀开帘子,“不必了,高椒房有书信来,昭仪近来凤体违和,我们恐怕不便打扰。”纯陀想起,信上还说,侯骨嫔御自请养了初棠公主,昭仪已经两三个月不出宫门半步了。
府里的管家看到穆家的马车进了城,忙挡在前头,是楼晋正要训斥,见李媛华在侍女搀扶下款款下车,她今日特意穿着素雅的月白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珍珠步摇,既不失王妃体统,又显出一份恰到好处的哀戚。
“郡主请留步。”李媛华快步走到马车前,声音温婉动人。
“郡主,是任城王妃……”
是楼晋见状,猜测纯陀此刻心境,定然不愿与王府多有牵扯,便代为开口,“劳烦王妃让一让。”
李媛华却不理会他,目光径直落在车帘上,声音放得更柔,“妹妹,我来接妹妹和秾儿回家。”
纯陀僵直了身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拜访充满了戒备与抵触。
“我们一路舟车劳顿,就不劳烦王妃了。”她缓缓说。
外头的人叹了口气,“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妹妹,也没见过秾儿,妹妹……就真忍心不让我见一见吗?这叫我回到府中,如何心安?”
纯陀知道自己失礼,她与这女子确实没有什么瓜葛仇怨。
终于,车帘被掀开。
纯陀牵着秾儿,缓缓下了马车。
一身粗麻孝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透明,秾儿则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华美、面容温和的陌生女子。
李媛华忙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纯陀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轻轻挣开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有劳王妃挂心。”
李媛华见状,微微前倾身子,“妹妹,王府终究是你的家,我一早准备了汤饭,今日是父王的忌日,听闻他生前最疼爱妹妹,他若知你过门而不入,连炷香都不上,该何等伤心?”
她话语里抬出了已故的老任城王,精准地触动了纯陀内心最柔软的一角。
容不得纯陀犹豫,她直接抱起秾儿,所幸秾儿没哭也没闹,她这才赶忙说,“妹妹只当陪着我吃顿饭。”
大庭广众,这位任城王妃将王府体面、孝道人情都摆了出来,让人难以断然拒绝。
不想是楼晋脸色一沉,翻身下马,挡在纯陀与李媛华之间,手已按在佩刀上,“郡主如果想回穆府,我这就带你回去!”
纯陀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并无恩怨,甚至带着善意的女人,终究狠不下心当众让她难堪。一丝极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冲是楼晋摇摇头,“罢了……将军一句辛劳,你先回府吧……”
李媛华脸上顿时绽开一抹真切的笑意,连忙吩咐左右准备车驾。
府门前,拓跋澄早已得了消息,正焦灼地踱步。马车停下,纯陀牵着秾儿,在李媛华的陪同下走下来,他的目光立刻黏着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她瘦了太多,宽大的孝服更显得她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曾经明亮如火,如今却像是两口枯井,沉寂冰冷。
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与难以抑制的思念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控制不住地上前,下意识就伸出手,想去碰触她单薄的肩膀,却被她冷漠躲开。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不在意她的态度,蹲下来抱住秾儿,“妹妹,回来了就不走了……”
“不劳王爷挂心。我来,是为祭拜父王、母亲,与王爷无关。”
祠堂里,香烛缭绕。纯陀将秾儿交给侍女,独自跪在父母的牌位前。
冰冷的蒲团,熟悉的檀香气息,勾起了无数被封存的记忆。
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试图驱散那些不该再有的思绪。
祭拜完毕,纯陀片刻不愿多留,起身便欲离开。
李媛华端着两盏茶,笑意盈盈,“我已命人备下素斋,妹妹便是再急,也得用些饭食,不然传出去,倒像是我这做嫂嫂的苛待了妹妹。”
“王妃盛情,纯陀心领了。家中琐事甚多,秾儿也需休息,不便久留。”
“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李媛华还要再劝,“妹妹的院子,早已经收拾妥当了,跟原来一模一样,就是糊窗的纱换了,还是王爷亲自挑的,妹妹随我去看看?”
“王妃!”纯陀打断她,目光落在躲在回廊处的眉绡身上,“我回来,是为全孝道,祭拜父母。如今心愿已了,还请王妃……莫要强留了。”
就在这时,拓跋澄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他显然是匆匆赶来,直接挡在门前,目光紧紧锁着纯陀,“妹妹,穆遐璟已经死了,你还……”
“王爷!”李媛华连忙出声制止他。
纯陀的脸色瞬间大变,秾儿在一旁哭了起来。
“妹妹,我不是……我……”他变得语无伦次。
纯陀看着他,曾经的痴恋、怨怼、不甘,如潮水般涌上来,她缓缓说,“兄长,我有话问你。”
李媛华抱起秾儿走了出去,祠堂厚重的木门被侍女从外面轻轻合上,秾儿的哭声被隔绝在外,渐不可闻。
纯陀背对着拓跋澄,望着父母的灵位,她没有立刻转身,仿佛需要积蓄所有的力量,来面对身后这个男人。
他看着她的背影,那决绝的姿态让他心慌意乱。
“方才我……”他试图解释,声音干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忍心看你……”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
“兄长真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拓跋澄的脸色倏地白了,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剜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避开纯陀那双燃着悲愤的眼睛。
“我……”他张了张嘴,喉间像是被堵住,那些被刻意压在记忆深处的片段猛地翻涌上来。
他怎么会不记得?只是不敢记得,不能记得。
他带着纯陀去与章武王的队伍汇合,那夜,大漠的风像刀子,他被毒蛇咬了,意识在剧痛和迷离中沉浮,身体滚烫,视线模糊。残存的感知里,是有人不顾一切地俯身,用温软的唇替他吸出腿上的毒血,那触感带着决绝的颤抖,气息熟悉到让他心脏绞痛……
是纯陀,一定是她……
因为只有她。
他根本不知道瘦弱的妹妹如何扎帐篷,是如何在惊慌恐惧中,独自扎起这顶勉强遮风的帐篷,是如何寻来柴火点燃篝火,又是如何守着昏迷的他,在这茫茫大漠里熬过那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从昏迷中挣扎醒来,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粗糙的毛毡,然后发现自己全身**地躺在简陋的军帐里,篝火将熄未熄,跳动的余晖映出眉绡跪在榻前的身影。
他心头一紧,目光急切地扫过帐内,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纯陀呢?”
她哭得肩膀耸动,泪珠涟涟,说她如何拼死吸出蛇毒。
“纯陀在哪儿?”
“纯陀郡主嫌弃奴婢身份低微,怕惹闲话,严令奴婢万万不可声张,否则性命难保。”
“她去哪儿了?”拓跋澄没了耐心,几乎是用尽力气低吼出来。
“郡主……郡主就在外头……”
眉绡……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十分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她精准地捕捉到他和纯陀之间那不容于世的、脆弱又炽热的情愫,并以此为把柄。她以退为进,用他妹妹的声誉作为赌注,来换取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偏偏还能将这番威胁包裹在忠心护主、替主分忧的楚楚可怜之下!
她暗示,若他不依,纯陀勾引兄长的污名便会传遍平城!
“你明知道她拿这事要挟我,逼我远离你……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给她名分?”
拓跋澄望着纯陀泪湿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怎么办,杀了眉绡灭口吗?如果真能回到那一天,他一定会这样做。可现在他不能,他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用最肮脏的目光审视他的妹妹。
他几乎逃避似的,“这里是祠堂,纯陀,起码,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当着父王,哥哥不敢了吗?”
拓跋澄被她这句话逼得退无可退,后背几乎抵上了冰冷的柱子上,父母牌位在上,香火明灭。
“我们是兄妹,男女大防……这会毁了你……”
“兄长,” 纯陀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一种虚幻的渺茫,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
“你带我走,好不好?离开平城,去哪里都行……”
“纯陀……”他喉结滚动,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如果能重来一次,兄长会不会和我……”
“不会!”他猛地打断她,用最快的速度斩断这危险的苗头,也斩断自己心中那不该有的悸动。
他必须是那个恪守礼法的拓跋澄。
这样,才配做她的兄长。
“兄长怎么看那天的事?” 她执拗地追问。
“弥天大错!” 他强迫自己直视她,用最郑重的语气,为她,也为自己那不堪的心思盖棺定论,“有违道德,天理难容!”
“兄长可知道纯陀怎么想?” 她垂下头去,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天的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纯陀……” 他声音发颤,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纯陀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带我走,对吗?”
拓跋澄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升腾的烟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刺进鼻腔里,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没有回答。
他也不敢回答。
纯陀闭上眼,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就当……就当那天真是眉绡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王府了。”
“你不回王府,你要给穆遐璟守寡吗?”拓跋澄猛地攥紧了拳,话冲口而出,她那近乎死寂的平静像针似地扎进眼里。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倾尽所有去爱恋、去追逐的兄长,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淡、极悲凉的弧度。
“是。”
“你……你说什么?”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她。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窜起,她那么平静,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说气话。
“我说,是。” 纯陀清晰地重复,“我要为穆遐璟守寡。”
“守寡……” 拓跋澄喃喃重复,像是被这个词烫伤了舌头,一直强撑的理智和兄长的威严瞬间粉碎。
他一步上前,双手死死抓住纯陀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睛赤红,失控地低吼:“你疯了?”
她静静看着他。
“纯陀!你看看我!你看清楚!我才是你兄长!你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你为了一个死人……一个外人!你要守寡?守寡?你知道守寡意味着什么吗?你才多大年岁!”
她的无动于衷,更像是一桶油浇在了拓跋澄心头的火上。
“穆遐璟有什么好?啊?”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在咆哮,嫉妒和某种被抛弃的恐惧让他口不择言,“荣华富贵,安稳尊荣,我哪一样不能给你?咱们自小长大的情分,还不如他是吗?你守着他的牌位,他能给你什么?”
最后一句,已然是诛心之论,粗鄙不堪,完全失了体统,只剩下一个男人最原始的、不甘被比较、被抛弃的愤怒。
纯陀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掰开他紧扣在她肩头的手指。
“他给不了我什么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他给了我,你永远给不了的东西。”
拓跋澄僵住,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你能吗?”
她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
他突然意识到,她真的会彻底走出他的生命,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砸进心里,那个死去的男人,耗费了妹妹的青春,竟然在她心里占据了如此沉重的位置。
“总之,我不许你为他守寡,就算是求陛下,求太皇太后,我也不许!”
“我要去永宁寺出家。”纯陀被他吼得一怔,随即缓缓抬起眼,“我是出嫁女,王府早就不是我的家了,你管不了我。”
“胡说!我绝不许你守寡,更不许你出家!”
方才还燃着悲愤的眸子此刻清明得可怕,她望着拓跋澄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望着他眼底那混杂着不甘与慌乱的情绪,忽然就笑了。
“我是你兄长!我不能看着你作践自己!”
“阿兄,人不能太贪心,你到这个年岁,还不能理解这个道理吗?”